第一部(第38/47页)

艾米莉不想知道为什么杰克这么多次一连几夜留在伦敦。确切地说,是她不愿别人来告诉她其中的原因。她也不想更多地了解杰克的工作,他工作缠身,待在部里迟迟不归。数月之前,也就是圣诞节过后不久的一个下午,艾米莉走进书房去叫醒杰克。她看见书桌上有一份翻开着的文件。只是出于做妻子的那一点点好奇,她才偷看了几眼。事实上,她对民政丝毫不感兴趣。在文件的某一页上,她看到了一张表,列了这样一些标题:外汇管理、定量供应、疏散大城市的民众和征用劳工。封面上的内容是手写的,是一连串数学计算的式子,上面散置着成堆的文本。杰克写得一手工整的字,惯用棕色墨水,艾米莉一眼就猜出直线处表示乘数是五十。每扔下一吨炸弹,就有五十名伤亡者。若两周内投下十万吨炸弹,伤亡人数将达到五百万。她没有唤醒杰克,他轻轻的、口哨声似的呼吸声与草坪另一端某处传来的冬日的鸟鸣声交织在一起。似水的阳光在书脊上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纹。阳光把尘埃晒得暖暖的,这样的气息处处可闻。艾米莉走向窗户,凝视窗外,想在光秃秃的栎树枝桠间找到那只小鸟。栎树黑色的枝桠在灰淡蓝的天空的衬映下分外显眼。艾米莉很清楚政府官员必须做这样的推测,而且的确也应该预先防范各种意外事件的发生。但这些夸张的数字显然是在名利和权势上自我扩张的一种表现,草率马虎几乎到了不负责任的地步。杰克是这个家的保护人,守护着这个家的宁静。这个家要仰仗他的高瞻远瞩。但这有多么的愚蠢。艾米莉把他叫醒后,他咕哝了几声,然后突然探身合上文件。接着,仍然坐在那儿,把艾米莉的手拉到嘴边,干巴巴地亲了一下。

艾米莉决定还是让玻璃窗开着,然后在长沙发的一端坐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在等待。据她所知,还没人能像她这样不用在膝盖上放一本书就能一动不动地坐着神游,好似漫游一个从未到过的花园。多年来,她一直在努力避免偏头痛的发作,从中学会了如何保持耐心。烦躁不安、冥思苦索、读书阅览、举目凝视和渴望企盼——所有这一切都要避免,她钟情的是一种慢悠悠的联想。点滴的细节如片片雪花堆成积雪。慢慢地,她就裹在了一层更深的寂静之中。静静地坐在那里,她能感觉夜晚的空气触着胫部的裙摆。童年的记忆就如这斑斓的丝绸,触手可及,有韵味,有声音,有气味,组成一个实体,绝不再只是一种心情。艾米莉觉得这间房子里还有一个“人”,那个受尽委屈、被人忽视的自己,一个年仅十岁、比布里奥妮更加沉默的小女孩,常常惊叹于时间的空洞寂寥,惊讶于十九世纪即将走向尾声。和这时的她一样,它常常独坐于这样一间房子,而不“加入其他人群”。这个鬼魅冒了出来,不是因为埃尔米奥娜过去的种种又在罗拉身上重现,也不是因为两兄弟谜一般的失踪,而是因为艾米莉发现布里奥妮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收紧,退缩到一个她自己可以自主的天地里。这预示着布里奥妮的童年即将划上句号。担忧又一次萦绕于艾米莉的心头。布里奥妮是她最后的寄托。从现在到入墓的那一天为止,没有什么会比关爱这个孩子更为重要,也没有其他事儿比这件事更能给艾米莉带来欢愉。艾米莉不傻,她知道这是出于自怜。当她凝神想着自己的没落时,这种自怜的情绪就像陈年的酒香弥漫开来:布里奥妮自然会离家去她姐姐就读过的格顿学院,而到时候,她,艾米莉的手脚也将日渐僵硬,对孩子而言也会变得人微言轻。但岁月的流逝也会把身心俱疲的杰克带回她身边。什么都不会说,什么也都不必说。她童年的魅影在这里,在这个房间的每个角落,提醒着她存在是有限的。这么快,这个故事就结束了,既非气势磅礴,也不是空洞无物,但很仓猝,也很无情。

艾米莉的情绪没有因为这些寻常的想法而变得特别低落,而是游走于它们之上,不带感情地低头端详着它们,心不在焉地将它们与其他令人出神之事混在一起。她打算在通往游泳池的小径上植一丛美洲茶。罗比一直想说服她改支一个藤架,在上面修剪出慢慢往上攀爬的紫藤。他喜欢紫藤花和它的香气。但若待到花开香飘之时,她和杰克怕也是早已作古了。这个故事也将落下帷幕了。她想起了饭桌前的罗比。在此之前,艾米莉已经注意到他那呆滞的神情中已经有些躁狂。难道他抽了大麻?艾米莉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过关于大麻的文章,这些大麻烟让放荡不羁的年轻人变得精神失常。艾米莉很喜欢罗比,也为格蕾丝·特纳感到高兴。事实证明罗比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罗比成了杰克的一个习惯,成了多年来他一直奉行某种平等原则的活生生的例证。杰克不常提起罗比,每次说起他时,都带点伪善的辩解。有些事已得以证实,艾米莉把它们视为对自己的一种指责。杰克曾提出为罗比支付学费,但艾米莉表示反对,这有点多管闲事的意味。她认为这对利昂和女孩子们不公平。就算后来罗比以第一名的成绩离开剑桥,她也不认为自己错了。事实上,这倒使考了第三的塞西莉娅面临更为严峻的形势。当然,塞西莉娅为此假装失望是有点荒谬。罗比的地位得到了提升。“好事从不自己找上门来”,这是她常说的一句话。杰克对此总是自鸣得意地回答说许多好事早已不请自来了。

尽管如此,布里奥妮在吃饭时以那种方式和罗比说话就非常不恰当的。如果她有怨恨,艾米莉表示同情,这是可以预料到的事,但一旦说出来就有损尊严,有失体面了。又想到吃饭那会了——马歇尔先生让每个人的情绪都放松下来,而且做得十分自然,非常巧妙。他是个合适的人选吗?他的外表令人稍感遗憾,半边脸像一间修饰过度的卧室,或许过段时间,就会现出布满皱纹的真面目。下巴像一块楔形的干酪或是巧克力。如果他真要为整支英国军队提供阿莫牌巧克力条,他就会成为巨富。但是塞西莉娅在剑桥学会了现代势利的那一套,认为一个拿了化学学位的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这是她亲口所言。在格顿女子学院,她闲逛了三年。读的那些书,如简·奥斯丁、狄更斯、康拉德的作品,在家也一样能看,楼下的书房里都有,而且是全集。读小说在旁人看来只是业余消遣,怎么在她就成了一种追求,还让她自我感觉比其他所有人都优越呢?即便是一名药剂师也有他的用武之地呢。况且眼前这位还能用糖、化学制品、棕色色料和植物油制成巧克力,而且不加可可油。一边吃着他那令人惊奇的开胃品,他一边解释说生产一吨巧克力几乎不花钱。他能以低于竞争价的价格抢到生意,同时还能增加盈利。话虽粗俗,但安逸、平安的岁月也许会从这些制造巧克力的廉价大桶中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