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42/47页)

“布里奥妮?”

她听出了罗拉声音中的无助——刚才她还以为是鸭子的叫声——一刹那间,布里奥妮什么都明白了,心中的厌恶和恐惧之情油然而生。这时,那个高大一些的人影又出现了,沿着空地的边缘绕行,然后朝着她刚才过来的河岸方向走去。她知道自己应照料罗拉,但还是忍不住盯着那人的背影,看着他毫不费力地疾步上了斜坡,走上大道后就消失在视线之外了。她能听见他迈着大步走向屋子的脚步声。她对此确信不疑。她能描述他。没有什么她不能描绘的。在表姐的身边,她跪了下来。

“罗拉,没事吧?”

布里奥妮抚摸着她的肩,想探寻她的手,但没找到。罗拉坐着,身体前倾,双臂交叉抱于胸前,拥着自己微微地晃动。声音微弱无力,还有点失真,好像隔了层水泡,喉咙里留有黏液,需要清一清。她开口说话,声音模糊不清:“对不起,我没有,对不起……”

布里奥妮小声问她:“他是谁?”还没等罗拉回答,她又加了两句,极力保持镇静:“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他了。”

罗拉有气无力地应道:“是的。”

那是当晚第二次,布里奥妮心中涌起一股保护她表姐的柔情。她俩患难与共,一起面对真正的恐惧。布里奥妮跪在地上,想把罗拉搂在怀里,但罗拉瘦得皮包骨头,身体硬邦邦的。她把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好似一个海贝壳,一个螺蛳。罗拉拥着自己,轻轻地摇着。

布里奥妮问她:“是他,对不对?”

她隐隐感到——而不是看到——她表姐慢慢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许她已经精疲力竭了。

过了好一会儿,罗拉以同样微弱无力、唯唯诺诺的声音答道:“是的,是他。”

突然之间,布里奥妮希望罗拉能说出他的名字。封缄他的罪行,以受害人的诅咒定格他的罪孽,道出他的名字,以此魔力注定他的命运。

“罗拉,”她轻声唤道,无法否认心中荡漾着一股奇怪的振奋之情,“罗拉,他是谁?”

罗拉停止了晃动。小岛变得非常寂静。虽然没怎么改变位置,罗拉似乎移了移身子,或半耸半摆地动了动肩膀,想把自己从布里奥妮同情的抚摸中挣脱开来。她扭头向远处空旷的湖泊望去。也许她本来是准备开口的,她是准备一一道来的。在坦白的过程中,她就会发现自己心中涌动的是怎样的一种感情,让自己从麻木中走出来,感受什么是惧怕,什么是欢乐。别过脸去,也许并不是表示一种疏离,而是传达一种亲密,一种鼓起勇气、在远离家园的地方向自己认为惟一可以信任的人倾吐情感的方式。也许她已做了深呼吸,已开启了嘴唇。没关系,布里奥妮正准备打断她,她也就丧失了这个机会。几十秒钟过去了——三十秒?四十五秒?——布里奥妮再也按捺不住了。所有的一切拼凑在一起,什么都清楚了。这是她自己发现的,这是她的故事,一个在她身边展开的故事。

“是罗比,对不对?”

这个躁狂者。她想说这个词。

罗拉一言不发,一动未动。

布里奥妮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丝毫没有疑问的口吻,是一个陈述句:“那是罗比。”

虽然罗拉没有转身也没有动,但很明显,她的内心起了变化。她微微冒汗,干咽了一下,喉咙里有什么东西上下起伏,听似一连串强劲有力的咔啦声。

布里奥妮简短地又说了一次:“罗比。”

远处的湖面上,一条肥鱼腾空而起,又扑通一声跃入湖中,声音那么清晰,那么孤单。此时微风早已悄无踪迹。树梢和莎草丛间不再发出骇人的声响。最后,罗拉慢慢转身面向她。

她说:“你看见他了。”

“他怎么可以,”布里奥妮呜咽道,“他怎么如此胆大妄为呢?”

罗拉抓住了她光裸的前臂,幽幽的话声迷离恍惚:“你看见他了。”

布里奥妮向她靠近了些,握住了她的手。“你还不知道晚饭前,就在我们谈话之后,藏书室里发生了什么呢。当时,他正要袭击我姐姐。如果不是我闯进去,我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无论她们挨得多么近,她也看不出罗拉的表情。罗拉的脸就像一张黑黑的圆盘,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但布里奥妮感觉到她没有专心在听。布里奥妮的感觉没有错。罗拉接着打断了她,重复了刚才的话:“但你看见了他。你是看见了他。”

“我当然看见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他。”

虽然这个夏夜很热,罗拉还是哆嗦了起来。布里奥妮希望自己能脱下什么,披在她的肩上。

罗拉说:“他是从我背后走上来的。他把我打倒在地……然后……他把我的头往后扯,用手蒙住了我的眼。事实上,我没能,我不能……”

“哦,罗拉!”布里奥妮伸出手想去抚摸表姐的脸庞。她摸到了她的脸颊。还没有泪痕,但她知道眼泪随即就会流淌下来。“听我说,我不可能看错人。我一直都了解他。我看见了他。”

“因为我不能肯定,我是说,我只能从他的话音判断也许是他。”

“他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我的意思是,他的嗓音,他的呼吸声,他动作的声音。但我看不见。我不敢肯定。”

“可我能肯定。而且我会说出一切的。”

就这样,在湖畔,在这一时刻,她们确立了各自的立场。每当表姐显示出自我怀疑之时,布里奥妮的自信就日渐高涨。在接下来的数周内、数月内,她们的立场得到了公开的展示,然后在私下里它们却如恶魔般又纠缠了许多年。此后,罗拉就不必做什么了。她一副受了伤、神志不清的样子,像个需要呵护的病人,一个恢复中的受害者,一个迷失的孩子,可以全身隐退,沉浸在周围大人们的关怀和愧疚之中。我们怎么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一个孩子身上?罗拉帮不了他们,也不需要帮他们。布里奥妮给了她一个机会,而她也本能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不是抓住,只是让这个机会落在自己身上。除了让表妹热心地替她张罗一切,自己保持沉默之外,她不知还能做些什么。罗拉不需要撒谎,不需要与想象中攻击自己的人当面对质,不需要鼓起勇气控告他。因为这一切布里奥妮都替她做了。布里奥妮这样做没有恶意,也无意加害任何人。罗拉要做的只是在真相面前保持沉默,把它从记忆中抹去,彻底忘记它,不要劝服自己相信看见了袭击自己的人,而是要一遍一遍告诉自己的确不能肯定。她看不见,他的手蒙住了她的眼,她吓坏了,她无法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