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二(第19/25页)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我称之为“个人的”空间里见到艾米莉。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再进入过展示她作为女孩或婴幼儿成长的场景之中。那恐怖的镜子场景,连同它反常的含义,是这些场景的结尾。穿越火焰或炉火微弱的闪光进入另一个世界,这也是以前没有过的。在那些漫长的秋夜,当我坐在节省使用的炉火旁边,也不曾找到那些打开的房间,或者我不认为自己找到过。从进入那个地方的旅程回归之后,我可能对我经历的事情和去过的地方并没有真切的记忆。我可以从尚未消失的情感或精神疲惫的感觉中,知道我曾去过那里:那里温柔甜美、汩汩不息的水源曾滋养过我;我也曾遭受惊吓,受到威胁。或者此时充满这个房间的亮光里面含有来自那里的另一种亮光,我已将它随身带来了,并保留片刻,引起我对它所代表的东西的向往。
而当它暗淡下去的时候,空气是多么迟滞、混浊和凝重啊……雨果已开始干咳,当我们坐在一起时,它会忽然跳起来跑到窗口,用鼻子顶,用身体两侧使劲推。我去打开窗,我也感觉到房间里空气污浊、凝重,让人昏昏沉沉。我们会并排站着,呼吸着从外面涌进来的空气,想用这新鲜空气把自己的肺冲洗干净。
那以后我有几天没见着艾米莉的面。我穿过几条街来到杰拉尔德那所房子。走过的街道还像以往那样凌乱不堪,却似乎干净多了。就仿佛大量的脏物、杂物遍地爆发出来,但随后的风,或至少是空气的运动,把其中的一些刮走了。我走这一段路的时候没有见到一个人。
虽然希望不大,但我还是怀着一些期待,想看到有人为恢复那个蔬菜花园付出努力。可没有人这么做。花园被破坏,遭践踏,有几只鸡在里面忙自己的事儿,一条狗正在灌木下悄悄地爬向它们。这个情景非常鲜见,致使我驻足观看。不是一条狗,而是一群狗,它们从各个方向朝那些啄食的鸡爬去。这时我心中的不安无以言表——简直是大难快要临头、境况发生巨变的感觉。一群狗!数目有十一二条的一群狗,这可能意味着什么?看着这些狗,我皮肤的刺痛感和额头上的冷汗告诉我:我害怕了,而且有足够的理由感到害怕——这群狗可以选择捕猎我而不是那些鸡。我尽可能快地跑进那所房子。它很清洁,却空空荡荡。沿着楼梯往上走时,我倾听远离楼梯的房间有没有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到了楼顶有一扇关着的门。我敲了门,艾米莉把门打开一条缝,看见是我就让我进去,又赶快把门关上,闩上门。她一身毛皮,裤子是兔子或猫皮的,毛皮的短上衣,灰色的毛皮帽子压得很低,快遮住脸了。她的模样就像童话剧里的猫,但脸色苍白,神情悲伤。杰拉尔德在哪儿?
她回到在地板上用毛皮小地毯和毛皮坐垫为自己构建的窝里。房间里散发着来自毛皮的兽穴似的味道,但试着深吸一口,我意识到除此之外空气新鲜而透彻。我大口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艾米莉在地毯上给我腾出一个地方,我坐下来,用身边的毛皮盖住自己。这里没有暖气,感觉非常冷。我们默默地坐在一起,呼吸着。
她说:“现在外面的空气简直都没法呼吸了,我尽可能地呆在这里。”
我很清楚,这个时候的情况往往如此:某个人说的话里包含对事实真相的暗示,虽然只是部分掌握了事实真相,却指向了显而易见的结论……在这个场合,结论就是我们呼吸的空气对我们的肺实在有害,长期以来空气变得越来越污浊,越来越浓稠。我们对此已习以为常,已适应了。我就像其他人那样,不愿做长一些、深一些的呼吸,仿佛对我们的肺和整个身体实行定量分配,这样也可以限制有害气体的进入——什么有害气体?虽说不清楚是什么有害气体,但人人都知道,在说话时都提到!这又是“它”了,具有一种新形式的“它”,也许这是其原本的形式?
坐在这个房间里,地板上到处覆盖着毛皮供人躺卧和斜靠,在这里除了躺或坐没有别的事可做,我感觉自己很高兴只是坐在这里,坐在这里呼吸。我长时间地坐着呼吸,感觉头脑变得清醒了,精神也振作起来。我透过洁净的聚乙烯板看浓密的天空,载着雪的云层骚动不安。我看着墙上光线的变化。艾米莉和我一次又一次互相微笑。到处都静悄悄的。在某一个时刻,花园里传来一阵激烈的鸡鸣狗吠,但我们都不为所动。声音停止了,又恢复了沉寂。我们没有挪动身子,只是坐着呼吸。
房间里安装了机器:一个悬在天花板上,一个搁在地板上,还有一个钉在墙上。这些机器都是用来净化空气的,它们通过释放电子、负离子气流发挥作用——人们使用这类机器已经好一阵子了,正像水龙头里的水非得经过某种净水器(有很多种),人们才敢使用。空气和水,水和空气,是我们的基本物质,我们在这两个元素中游泳和活动,我们由这两种元素形成、变化,持续不断、无休无止地再生和更新……我们被迫不信任它们,躲避它们,对待它们如同可能的敌人已经多久了?
“您应该取一些机器带回家,”她说,“有一个房间满是这种东西。”
“杰拉尔德呢?”
“哦,他到一个仓库去了。这个房间底下有一个房间存放这样的机器。不过我会帮您拿的。您怎么能生活在那么肮脏的空气里呢?”她说这些话时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人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露出了微笑——带着责备。
“你要回来吗?”我迟迟疑疑没有说出“家”这个字。
可是她说:“是的,我要和你回家。”
“雨果会很高兴的。”我说,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但她眼里噙满泪水,脸也红了。
“你现在为什么能回家了?”我大着胆子问她。但她摇头,意思是:等一会儿我再回答……等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回答了。
“现在我待在这里没有意义了。”
“杰拉尔德走了?”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自从他搬回那些机器就再没见到他。”
“他又为自己组建了一个新帮派?”
“他是想这么做。”
等恢复了常态,她将毛皮卷成一大捆准备带走,又把其他毛皮铺开来包裹机器。有人敲门,艾米莉去察看。来的不是杰拉尔德,而是两个孩子。一看到孩子,我就感到害怕。我“头脑里一闪念”想到了另一帮孩子!我们每个人现在一见到孩子就惊慌失措,甚至在那帮“可怜的小孩子”到来之前就已经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