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屋中一时安静下来, 只余中间那方半人高的丹炉吞吐着气音,碧磬与旋真满眼好奇,只偷偷打量此处。

扎着高髻, 面涂腮红的参童子仍旧有条不紊地施针,偶尔看他们一眼。

任谁也能看出这其中氛围不对。

“用不上兴师问罪这样的词。”林斐然垂下眼, “你只需告诉我符文一事的来由。”

在此之前,卫常在从未听过这样的语气, 并非讨厌, 也不冷硬,却已然不是他熟悉的语调,就像在与一个生人交谈。

他以为, 此生都不会听到林斐然以这样的话语向他诘问。

“……你明明就是在问罪。

“是, 我数日前入妖都,是接到了师尊命令, 来此刻下最后十道符文,但我不知道那些符文会有如此后果。”

眼中希光暗下, 他喉口微动, 散下的乌发垂落胸前, 掩住他的神色。

“慢慢,眼下你又是在为谁生气,打抱不平?”

卫常在静静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平和的眉眼间,苍白的手无知觉地攥在一处。

在很小的时候,他一直以为,林斐然这样的人不适合修道。

当初与太徽清雨一道下山,与她在雨中相见之时,二人四目对望许久, 他便有这样的预感。

那时她蹲在墙角,抬头看来。

清湖般的眼眸中,倒映着天空、云彩、飞鸟,手中持着一枚枯叶,叶上蝼蚁攀爬,正顺着她的动作回到高处。

她分明是安静的,却又带有如此多的搏动与生机,得以看见眼中万物。

他不同,他什么也望不进眼中,只能见到一片冷凝的死寂。

心中无物,便没有执念与虚妄,是以道途坦顺。

即便不需张春和指点,他也知晓这番道理。

那时他想,她心中注定总要装下很多事,装下很多人,双眼累累,便会看不清道途。

修士可以面热心冷、可以面冷心冷,却绝不能面冷心热。

她修行之路不会顺畅。

后来林斐然拜入道和宫,平日里与他一道由蓟常英照看,二人到了年纪,便顺势入了小学宫,与其他同龄弟子开始接触修道。

或许是师长以为他们二人熟识,又或者是师尊的意思,总之,他们被排在一列修学,案几之间只隔寸许。

林斐然那时已经从丧父之痛中走出,至少表面如此。

她是一个与其他人都截然不同的弟子,勤学好问,聪慧机敏,却不张扬。

许多人都是山下选来的弟子,如她一般,此前从未接触过修行,便时常来此请教,她也不藏私,总愿意倾囊相授。

那时候,许多人与林斐然关系都不错。

前两个月,正是初入门弟子的新奇期,但久而久之,便会不由自主分门别派。

卫常在并不意外,长老们都各有山头,又如何能苛求弟子?

谁与谁一道,他并不关心,他只知道,林斐然每日都要同他一道入小学宫,一道回蓟常英的住所用膳,一道与他练剑。

他不关心,但林斐然会。

她的眼睛总是要比他繁杂许多,所以一眼便见到了游走于众人之外的异类。

那是一个神情瑟缩沉默的孩子,卫常在已然记不清是男是女,只记得每次林斐然叫他一起研读法书、一起用膳时,那人低下的头颅与飘忽的视线。

他们之中多了另外一人,卫常在并不习惯,但那人比他还要拘谨惶恐。

林斐然从未问过那人被排除的缘由,只是如常研读、带着那人练剑,其实态度与对其他人一般,并无特殊之处,但来向她请教的人显然变少。

修习符文时,师长还在外间斩杀妖兽,未能及时赶回,便让众人推选出符术最好的弟子为大家检验。

被选之人起身勘验,其实也算负责,只是从那人身前走过时将他略过,不作理睬。

彼时无人开口,他正查看林斐然描画的符文,亦不关心周遭。

一片寂静中,泛黄的符纸上拉起一道阴影,那是林斐然抬起的手。

她直言不讳,声音明朗:“小周道友,你还有一人未曾勘验。”

众人目光忽而看向林斐然,似打量,似看戏,那人脚步一顿,却只是向她笑道:“符文都只画了一半,又何必勘验。”

林斐然站起身,覆下的影子将卫常在笼在其中。

她道:“不论完成与否,都要勘验后记录在册,否则师长回来查看却不见结果,岂不是表示缺席?还请为其勘验。”

众人小声惊讶,却不是为小周道友,而是为林斐然。

心照不宣的事被戳破,她“选择”与异类为伍,如此,她与众人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但还不算糟。

从那之后,那人脊背忽然挺直,敢抬眼看人,甚至敢在三人一同用膳时开他的玩笑。

“卫小师兄。”

那人开口,语气却并不似称谓这般恭敬。

“相识许久,还不曾知晓你的过往。听闻你父母当初被妖兽残杀,你在濒死之际遇上首座及几位长老,得他们相救,这才得以拜入首座门下,是真的吗?”

不待两人回答,他又问林斐然。

“我还听其他人说,其实他的父母是被他所杀,因为两人脖颈、心口处都有被刀剜的痕迹。

斐然,你听说过吗?”

卫常在右手一顿,抬眼看去,却并不为这话语,而是因为那人说这话时坐到了林斐然身侧,甚至凑近询问。

每说一句,便要多靠近她一分。

令人不喜的视线却又悄然飘向他,状似挑衅,实则离间。

看来那人也受不了这样相处,想要将他挤走。

林斐然并未察觉他的视线,而是看向那人,眉头微蹙:“你从何处听闻?”

那人早有预料:“许多人都这样传呢。”

林斐然点头应了一声,认真告诉他这是谣传,不可相信,随后不再开口,只埋头吃饭,结束这个话题。

卫常在那时候想,她的目光实在太过繁杂,看到的越来越多,便会没有他的位置,她的心也实在广大,容纳得越多,便寻不到道途。

勉强为了她的道途着想,那人或许该离开了。

卫常在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面对林斐然这样的性子,想要将另外一人赶走,似乎有些无计可施。

他几乎是日思夜想,终于在某次练剑时走神,不小心伤了筋骨。

其实不算严重,但他不可能告诉张春和,也不能去拿药,只能等它自己痊愈。

那几日恰巧锻体,所有人灵脉被封,却要从崖下攀至峰顶,他的速度极慢,林斐然似乎也看出不对,爬上几尺便要回头看他。

那人回身催促林斐然,有意无意遮挡他的身形,原本她是有几分犹豫的,可不知那人花言巧语什么,她面色微变,三两下跳到他面前,匆匆扔下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