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面条的热气氤氲在冷夜中, 腾腾向上。

荀飞飞静默看她,眸色少见的复杂,妖族生来便可修行, 寿命极长,幼年期与少年期也天生与人族不同。

他还处在幼年末期时便被茹娘收养。

然后看着她一日日老去, 华发暗生,皱纹渐显, 那是身为妖族的他第一次见到岁月的刻痕。

时至今日, 茹娘已至暮年,但她尚不知晓,按照妖族的算法, 荀飞飞如今也才至成年初期, 往后还有一段漫长得难以想象的时光要走。

这样长的日子,如何能够无忧?

但有飞飞二字相伴, 漫长之中亦有了可以消解愁绪的宝贵之物。

他看着茹娘,轻声点头:“我会记住的, 母亲。”

茹娘展颜:“好, 那诸位便用上这最后一碗面条罢, 生死有命,又何必为此伤春悲秋?活着干,死了算!”

荀飞飞将碗筷布好,其余几人落座动筷,茹娘提起往日趣事,兀自开怀,一时间气氛也没有那么压抑。

碗筷叮当作响。

五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只有四人能动筷,三人能品出其味, 二人吃得无声,一人抛开一切专心享受。

显然是旧友重聚,心情大好,茹娘吃得开怀极了,往日里因为病痛折磨,顶多只能吃下小半碗,今日却吃了个精光,就连汤汁都一口饮尽。

她放了筷子,其余几人也陆续停下。

没再听见响动后,茹娘点点头:“最后一餐能够与各位同进,已经是十分欢喜的事了,接下来,便让我快活些走罢。”

临终前要交代的事,她早就已经想好,在林斐然几人到来之前便已经告诉荀飞飞,如今对她而言,已是了无牵挂。

今晚有些夜风,她躺在摇椅上,不时晃出吱呀声,悠闲得像是身处清凉夏夜,微风徐徐吹过碎发,树叶沙沙。

她哼着往日在金陵渡唱响的小曲,其余人便也静静地听。

林斐然心中自是五味杂陈,她抬眼看去时,便见母亲坐在对面,目光直直看向茹娘吃光的那个面碗,有些走神。

荀飞飞也望向那处,但只是看了一眼,目光很快便落到茹娘身上,跟着她的曲调轻轻打着节拍。

林斐然看向碗中,碗底还剩些许汤汁,汤色不似他们的这般清亮,有些沉浊,她目光微顿,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即转眼向如霰看去。

他将目光从碗中收回,微不可见地点了头。

忽然间歌声一顿,众人当即屏息看去,茹娘静静躺在摇椅上,但片刻后又开口。

“听闻数月之前,世间便到了永夜,那天下之人岂不是和我这个瞎子一样,这样不好。

飞飞说天上没了月亮。

以前在金陵渡,多少文人墨客渡船而来,为的就是见那柳上月,夜色怎么能不伴月,这样不好。

金澜啊,既然回到家中,便不要再无声离去了,斐然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你要走,只要说一声,她总是理解的,悄无声息离去,这样不好。”

“飞飞,当年能够救下你这只小乌鸦,是我自己的选择,老娘敢做,就不怕这裂口之刑,但你总为这个自苦,这样不好。”

“生何欢,死何惧,我江茹风风火火一生,已经活够本了,现在想来,没有后悔过一件事,值了。

只是死期将近,临终不想以那般狰狞的模样离世,所以给自己选了个不痛的法子,你们不必为此伤怀,这样不好。”

她的声音渐小,气息也变得轻微,荀飞飞的呼吸便也一同开始紊乱,只是十分细微,几乎让人难以察觉。

茹娘的那碗面中,早已放了一些带她前往极乐的药汁,这是她的选择,金澜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倒入,拌匀,吃下。

天上无声的雷光仍旧在闪烁,将院中照得黑一片白一片,潮风依旧。

“想来今日的天气很好罢,好像要下雨了。”茹娘的声音几乎细若游丝,敲着拍子的手也停下,“我喜欢这样的好天气。”

话音落下,她就像是简单的小憩一般,头颅微微歪倒,手搭落在扶手处,除了摇椅晃动的幅度外,再无其他动作。

荀飞飞静默坐在原处,望着桌上尚有余温的碗筷,金澜深吸口气,缓缓闭上双目,如霰也没了平日的神情,只是侧目看了荀飞飞一眼。

此时唯有林斐然一人直直看着茹娘,看着这个被几乎被抽干生机的女子。

她要把这样的模样、这样的伤怀、这样的不忍牢牢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世间只有一个茹娘,但也绝不止这样一个茹娘。

生离死别对如今的她而言,仍旧触目伤怀,仍旧让人觉得怜惜,但她已经不会再像往日那般被痛楚击倒、被分离折磨,她只觉得心中的火焰愈发炽热。

每看一次,愤怒便要旺盛一分。

她攥住衣角,缓缓闭目。

……

不知过了多久。

荀飞飞终于站起身,他沉默着开始收拾碗筷,又将这个略显陈旧的小院打扫一番,这才拖出一口长棺,为茹娘换上她生前选好的衣物后,将人抱入其中,棺身缠上麻绳,然后静等时间。

每一日的出殡时刻,他都记在心中,时辰一到,他便起身将长棺背起,回头看向几人。

“林斐然,你也算是她的小辈,能同我扶棺吗?”

林斐然自然点头答应,她上前扶住一角,二人前后出了门。

金澜转头看向如霰:“我们也走罢,方才她和我说了墓址,我们去那里等他们。”

如霰颔首,只是在两人即将出发时,他忽然开口问道:“你呢?以后也会走吗?”

二人心中都清楚,如果她当真是剑灵,剑不散,则灵不散,可她偏偏不是,她只是一抹被朝圣谷圣人留在此间的神灵,终有一日会消散。

金澜一时沉默,又回头看他,扯开话题道:“以你我以后的关系,这么和长辈说话,好像不合适罢?”

如霰略略扬眉,并未因这话而赧然:“我是妖族,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你是林斐然的母亲,我自然关怀几分,合不合适论不上。

只是她与荀飞飞都是失去过一次的孩子。

就像茹娘所说,如果你有朝一日要走,不必再隐瞒……她是个懂事的孩子。”

金澜听这话突然一笑,眼底却没有笑意:“你很希望她做一个懂事的孩子吗?”

有时候,懂事并不是一个好词。希望谁懂事,便意味着这人要开始占便宜了。

如果如霰点头,那便是自己看错了眼,往后……

“我当然不希望。”如霰扬眉,眉目微敛,“我只是想提前替她要一个答案,一个她不敢问出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