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桂榜。

天彻底黑了, 桌上的碗筷也都收拾完。

段砚带来的菜吃剩下一些,云芹装盘子,放进竹篮,用绳子吊在井壁上, 靠水的凉气湃着, 不怕坏了。

陆挚和段砚二人, 则在小小会客厅内。

吃过一盏粗茶, 段砚才提起他今日所郁闷之事。

他道:“我今日去了兴国寺……相看姑娘。”

陆挚一笑, 回:“恭喜。”

他们几人里,也就段砚因家风管束,迄今未娶。

段砚放下茶盏,却说:“不是可喜之事, 你道我相看的是谁?是陆氏姑娘。”

陆挚也搁茶盏,愿闻其详。

段砚:“你可还记得我长兄前几年作为钦差, 去阳河县赈灾的事?当时,他也为考察阳河船舶工场。”

“那之后, 工部尚书决心将阳河一带的船运,收归朝廷。”

陆挚抬眉,道:“原是有这层。”

阳河船舶工场, 是汪县令的政绩,从职权来说, 本该是工部官员管理,结果,却没了工部的事。

这里面, 自有门道——

大雍自前朝开凿的大运河,到南北各个水网,水运越来越强, 却叫各方势力垄断,白花花的银子,进不了朝廷和百姓的口袋。

段砚低声说:“实不相瞒,如今把控阳河船运的,是……”

他手指在桌上写了个“秦”字。

此“秦”,不是秦员外的秦,而是秦国公的秦。

吃到嘴里的肉,秦国公府不可能轻易松口,遑论藏在后面的昌王。

陆家本家陆大现任兵部侍郎,和昌王府早年交恶,秦国公府又是昌王派系。

收船舶工场,就得联合兵部势力,以阳河县造船用在东南海防为由,顺理成章,去插手这块肥肉。

目前,这是一场工部、户部、兵部三部,同秦国公府的政斗。

段砚初出茅庐,唯一能帮上的,只有与陆家联姻。

讲完“段陆相看”背后的种种,段砚也算抒发了情绪。

如今他在朝为官,步步谨慎,只有在陆挚面前,才能畅所欲言。

他皱眉:“你说,这样的婚姻,我有何可期待的?”

陆挚思索,手指点了两下桌面。

忽的,段砚又说:“反正陆家不是好东西,等我回去,我就说:陆姑娘貌似无盐,我看不上她。”

陆挚道:“你要推拒,别讲这般难听的话。”

段砚微讶,他以为陆挚会支持自己,那可是陆家本家。

保兴六年,陆家对旁支,做得可难看,是连段砚都有所耳闻。

见段砚不解,陆挚笑说:“我与陆家有怨,但与你相看的姑娘,有我无仇。你推拒她,和我本也不该有干系。”

段砚回过神。

确实,他想发泄自己对联姻的不满,却假借陆挚和陆家的关系,让自己的恶言变得合理。

可方才那“貌似无盐”,要是传出去,于陆停鹤名声有碍。

他正正脸色,道:“我知道了,我会找个寻常借口。”

他重新打量好友,说:“从前,你只是不议论女子,如今却想得全面。”

陆挚笑了:“或许待你娶妻,就知道了。”

他只是从云芹身上,学到点什么。

但比起姚益的点到为止,段砚是有话直问:“也是,我至今也不明白,你怎么去一趟淮州,就娶了妻。你和弟妹,怎么相识的?”

陆挚蜷起手指,清清嗓子。

看门外无人,他浅笑,答:“冥冥之中吧。”

……

窗户旁,云芹在挑线,准备家人新衣。

听到会客厅的两道脚步声,她倾身,探出窗户一瞧:“要走了吗。”

段砚心情好上不少,笑着拱手:“今日叨扰。”

云芹点头,继续弄线团。

门那边,传来陆挚和段砚告辞之语,须臾,陆挚先去井旁打水,蓄在水缸,又烧了水。

做完杂务,他回屋中。

昏昏烛灯下,长凳旁,云芹对着桌子,坐了一半凳子,陆挚便背靠桌子坐另一半凳子,和云芹交错坐着。

他有些茫然。

方才,段砚同他讲的朝中事,只不过冰山一角。

段砚已入仕几年,都无能为力,他不过秀才功名,又能如何。

而两三个月后的大考,堪堪是开始。

他转过头,直直看着云芹垂着长睫,眉眼宁和的样子。

她素白的指尖,有条有理地捋线,一分二,二分三……不知不觉,陆挚脑海里那根紧绷的弦,渐渐松了。

他凑近,唇瓣印在她耳垂上。

被他打搅,云芹揉了下自己耳朵,轻斜看他一眼。

这一眼,带着清浅的笑意,瞧着是已经偷偷笑了好一会儿。

陆挚:“笑什么?”

云芹只是笑,不理他,把线卷好。

陆挚催她:“说吧。”

云芹这才起身,开口只四个字:“冥冥之中。”

陆挚倏地坐直身子。

她不是故意听的,是会客厅和主屋太近了,就一块老旧的木板,防不住声音。

所以,之前段砚来那次,她才去侧屋。

不过今天,何桂娥和何玉娘睡得早,她不好去打扰,就留在主屋。

别的她听过就忘,只这四个字,让她暗笑。

见陆挚这般,她躲到屋外,又是笑:“冥冥之中,可是当初,你还不想娶我呢。”

陆挚也出了屋子,小声笑说:“你过来,我和你细说,我到底想不想。”

云芹才不信,退到石桌那。

两人绕着石桌,追躲两圈,倏地,陆挚换个方向回过身,云芹一个躲不及,撞到他怀里。

她“唔”了下,陆挚也不逗她了,两手拇指摩挲她额头:“撞疼了?”

云芹:“有一点。”

他低头,轻吹她额角。

云芹也鼓起脸颊,吹了下陆挚胸口。

她应该也撞疼他的。

这阵温和淡淡的风,似也摇动巷子外高高的梨树,一簇簇雪白的梨花,在夜月下,轻轻摇曳,花瓣在半空,轻轻旋转,飘落。

……

最后一瓣花瓣,落到土里时,梨树枝头已然绿叶盎然,也结了一颗颗青绿的果子。

云芹数过,最开始一共结了四十七个果子,一些掉了,一些被鸟雀啄食,就只剩下三十来个果子。

八月,保兴十年正科乡试也开始了。

依陆挚的籍贯,他被分到城东的贡院,贡院占了很大的位置,那条街就叫贡院街。

初九,贡院街停着许多马车,都是家眷来送家人考试,也有陆挚云芹他们这样,走路来的,淹没在人潮中。

天已经凉了,云芹知道,陆挚饿了会吃东西,防寒衣物也都齐备,就没别的要吩咐的。

接下来贡院会封闭三日,她再确定一次:“十一下午酉时末出来,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