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梧桐旧 你还记得城外梧桐已半死吗?……
刑部司狱宋饮冰亲自收张悯入监, 监中拜狱神,张悯虔诚跪地,神台下再三叩首, 直身时却在神台一角, 陡然看见了一个砾石所刻的“玉”字。宋饮冰告诉张悯, 那是一个叫银声的女犯刻下的。张悯因问银声当下所在,宋饮冰答说之前黄妃有孕,朝廷下了赦令, 她因那赦令免了余下刑期,现已归家。辞狱拜神那一日, 她没有跪神像下的正位,反将一炉香,摆在了她所刻的“玉”字之前。
张悯抚着那“玉”字上的一点, 问宋饮冰道:“这个‘玉’字,指的是?”
宋饮冰笑了笑,应道:“自然是玉霖。”
张悯转身再问:“为的是什么呢?”
为的必然是王少廉逼狱女囚中卖春一案。
当时玉霖做局, 计杀王少廉, 增修《问刑条例》, 梁京女狱之中因此再难见逼囚为娼之事。
这是很好的一件的事,但此案中获罪的除了王少廉之外,还有一个□□犯,而那人正是张药。
此时张悯在前,宋饮冰一时倒不大好回答了。
他正迟疑,但听身后一狱卒进来回话。“宋司狱, 司礼监来人了。”
宋饮冰问道:“来的是谁?”
狱卒凑近他身边,压低声音道:“许掌印亲自来了,我们在前堂已经领教了司礼监的排场, 正要来请司狱来迎。谁想掌印倒不叫大人到前头去拜见,只要见……”
自然是只要见张悯。
虽说自从王少廉死后,宋饮冰亲自掌狱,刑部狱再没有大“孝敬”送给司礼监的陈见云,这司、狱两家门路倒自此断绝。宋饮冰是个刻板的人,平素不肯变通,但许颂年既亲自过来,见的又是张悯,宋饮冰倒肯破例,也不执着提囚面会交递文书,只令人将张悯身上的械具锁好,就留狱神庙与张许二人,自己则携看管的狱卒,避了出去。
不多时,门外脚步声渐近,止声时,许颂年推开了狱神庙的门。
门外悬铃,阵阵作响。
张悯靠坐在神台下,趁开门的空当儿,抬头看了一眼那铃阵上的天色,晚霞的黄光正映照着深蓝的天空,黄昏已近。
许颂年穿着司礼监首官的袍服,外头罩着一件银狐皮氅。
想起之前狱卒说的“排场”,张悯不禁笑了笑:“都三月了,你还觉着冷吗?”
许颂年应声解下银狐皮的氅子,罩在张悯单薄的囚衣上。
他没说话,转身去外头打了一盆热水进来,放在张悯身边,自己则扶着地,半跪下来,掏出怀中的帕子濯湿又拧干,在自己的手背上试了试冷暖,方低下头将张悯的手从氅中抽出,小心地挪开她手腕的上镣铐,细致地替她擦拭。
已经很久了,许颂年不得这般照料张悯。而张悯垂眼看着他细致的动作,不觉抿住了嘴唇。
她本是个不会揶揄人的性子,但见许颂年一身华袍,半跪在眼前的脏污之地,做着从前照料她的事,她心里难受,口中却不知道为什么,竟“调侃”起来。
“你在宫里做这些,出来还做这些。”
说着她就要收回手,许颂年却使了一分巧劲将她摁住,张悯只得作罢,任由许颂年摆弄。
面前的人仍是一副温和的眉眼,声音也淡淡的,“说了要照顾张家女一辈子,我不会食言。”
张悯垂下眼见,“父母已死,张家什么都不能再给你,你的话早就不必作数。”
“你想把我撇干净吗?”
张悯一愣,许颂年背过身去重新濯帕,续问道:“撇干净之后,你想做什么?”
帕中的热水从许颂年的指缝中流下,落入盆中,水声伶仃,衬得周遭格外寂静。
“郑易之无辜,我不能害他。”
“不止这样吧。”
张悯沉默,许颂年背向张悯叹了一口气,忽问道:“你想凭你自己一个人,借今朝舞弊案的公堂,去翻当年郁州溃坝的冤案吗?”
不想张悯竟未否认,猝然接道:“我提一句又何妨?”
许颂年顿时转过身,刚要开口,却又被张悯的话堵了回去。
“我知道我硬翻郁州旧案会害死很多人,我不拉人下泥潭,可我难道不能当堂喊一声‘冤枉’?”
“没用的……”
张悯抬声道:“陛下已经发了杀太子遗族的心,钱粮断了,墙内必是饿殍地狱,江家给我的那一份金银拖不了多久,耗尽之后又如何?”
许颂年道:“我掌着天子内藏,哪里不够挪移?”
“许颂年,你还觉得自己不够惨吗?”
“我……”
“私发内廷的银子,你想被天子剁成一摊肉泥吗?”
许颂年沉默一阵,深吸了一口气,忽地笑了一声:“那就让他剁吧。”
“我不准。”
张悯一把握住许颂年的手:“你得听我的,我说了我不准。”
她说得急快,话音落下就连咳了几声,许颂年忙抚其背,帮她顺气,一面压下了声音,安抚张悯道:“你说你不准,我还能如何?你别顾和我白生气,恼了你自己。”
他下了软话,张悯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他们从前做夫妻时的相处之道,张悯外表柔善,里内刚烈,夫妻间偶然因事争执,争不得几句,许颂年便下软话,她也因此无可再争,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没有和你生气。”
“没有就好。”
许颂年说完,抬起张悯的另一只手,“把手擦干净,我带了你爱吃的糕饼。”
张悯轻撇开许颂年的手,“我的话还没说完。”
许颂年点了点头,将帕子放回盆中,“好,你说,我听着。”
张悯缓和下声音,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轻声道:“当年郁州溃坝,父母自尽,牵连太子被废,最后赵娘娘带着小郡主……”
说至于此,她还是难免哽咽,顿了一顿,方再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河里的冤魂就像被镇魂石给压死了一般,何曾有过见天日的时候?这一次我若过堂,必为他们喊出一声冤,定要把那旧案再翻出来……”
许颂年闭上眼睛,“翻出来又如何?此时根本不是好时机,刑部把持在赵氏父子手里,你我都知道,当年的事,他们参与其中,本就是助恶之人。”
张悯抿了抿唇,“可何时才是好时机?”
许颂年道:“若要翻案,除非赵氏父子倒台,刑部清明,方有一线可能。”
“可我活得到那个时候吗?”张悯自嘲了一句,又道:“我知道翻案很难,可司狱说了,舞弊案重审,则有三司介入,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时机。我信御史台和大理寺,我既当堂喊冤,他们总不能也让此事不声不响的过去。我不是个痴人,更不会莽撞害人,一切见机行事,若上天见怜,冤案得以平反,墙内之人也许都能活下来,若苍天相弃我不得成事,罪过也只在我一人,我认了。唯望那压在河中的千百冤魂,可因我堂上之故,呼得上一口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