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39/110页)
两个星期里,一种新的秩序开始盘踞我们的屋子。至少我感觉是这样,也许以前太为琐事伤脑筋了,没有注意到。
克劳迪娅先是试图对新情况不理不睬,最终也与现实妥协了,说开始感觉很压抑。第二天早上,乌里塞斯跟我们在一起,趁克劳迪娅刷牙的时候说爱她。克劳迪娅说已经知道了。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你,乌里塞斯说,我来是因为爱你。克劳迪娅回答说他可以写信。乌里塞斯备受鼓舞,写了一首诗,吃午饭时读给克劳迪娅听。我冲动地从桌边站起,不想听,克劳迪娅让我待着别动,丹尼尔也恳求了一次。那首诗基本上是关于一个地中海城市的片段的集子,我猜这个城市就是指特拉维夫,诗里还写到一个流浪汉或者乞讨诗人。我觉得挺美,也如实向他这样说了。丹尼尔表示赞同。克劳迪娅好一阵不说话,表情若有所思,后来她说我们讲得对,自己要能写出这么漂亮的诗就好了。顷刻间我想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大家可以和平共处,我主动提出买一瓶葡萄酒。但克劳迪娅说明天一起来就得去大学,十分钟后她关起门来躲进我们的房间。我和乌里塞斯、丹尼尔聊了会儿,又喝了杯茶,然后各自回屋。大约三点时我起来上卫生间,我踮着脚穿过起居室时听到乌里塞斯在哭泣,我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我在这里。我猜他脸朝下趴着。从我站着的那个角度看,他在沙发上好像只是一段身子,一截盖着条毛毯和旧大衣的身段,一个堆积物,一个肉块,一个影子,好像扔在那里,好不凄惨。
我没有告诉克劳迪娅。其实,那时,我已经有很多事情不让她知道了,不让她知道这个故事的片段,向她撒谎。就我们作为学生的日常生活而言,对她来说一切都没有改变,或者就算改变了,她也会极力不让它们显露出来。乌里塞斯刚到特拉维夫时,丹尼尔是他形影不离的同伙,但是,两三个星期后丹尼尔又认真学习起来,否则就会影响到考试成绩。我慢慢地成了乌里塞斯惟一可利用的人。可是我忙着对付新康德主义、马堡学派、所罗门·麦蒙,而且脑子里一团糟,因为每天晚上,我起来解手时老看见乌里塞斯在黑暗中哭泣,这还算不上是最坏的,最糟的是,有时晚上我总想,今天我又会看到他哭泣——我是说看到他的脸,因为直到那时我还只是听到哭声,但谁能肯定我听到的就是哭声,而不是比如某人在达到高潮时发出的喘气声呢?我一想到要看见他的脸,就想像它在黑暗中浮现出来,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一张被从起居室窗户透进来的月光触摸过的脸。那张脸显得如此荒凉,从我在黑暗中起床的刹那间听到旁边克劳迪娅急促的呼吸,它就沉重得像块岩石般压在我心上,我也想哭了。有时我长时间地坐在床上,抑制住冲动不要去卫生间,抑制住冲动不要哭泣,完全是因为害怕那天晚上他会在黑暗中抬起脸,我会看到它。
不要提性了,我的性生活,从他撞进我们公寓门的那一天就没有了。我就是做不了。或者我能做,但不想做。第三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尝试做,克劳迪娅问我怎么了。没有什么,我说,你干吗问这个?因为你安静得像个死人,她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不是像个死人而是像个死人世界里的一个不情愿的客人。我只好不吱声。不呻吟,不尖叫,不喘息,在极度压抑中达到高潮。甚至连克劳迪娅的呻吟,过去那么撩拨我欲望的呻吟也变得难以忍受。那呻吟声让我神魂颠倒(但我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让她知道),在我耳边发出吱吱嘎嘎的摩擦声,我想用手或者双唇捂住她的嘴,闷住那声音。一句话,做爱成了折磨,到第三四次时成了我想方设法回避或者推迟的事儿。我总是磨蹭到最后上床。我跟乌里塞斯(他好像从来不知疲倦)在一起,我们无所不谈。我让他给我读当天写的东西,也不在乎这是一首写给克劳迪娅的情诗,把情感表达得何其痛苦不堪。总之,我喜欢这些诗。当然,我更喜欢别的诗,那些谈论自己每天看到的新鲜事物的诗,谈论他独自一人出去漫游特拉维夫、吉瓦特罗卡奇、哈尔沙罗、老港口城贾法的小巷、大学校园、亚昆公园的诗,或者回忆遥远的墨西哥与墨西哥城的诗,以及那些进行形式实验或在我看来是形式实验的诗。所有这些诗我都很喜欢,除了几首写克劳迪娅的。但这并非因为我,并非因为可能会伤害我或者她,而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他的痛苦,他那骡子般的固执,他那彻头彻尾的愚蠢。一天晚上,我跟他谈了。我说:乌里塞斯,你干吗这样对待自己?他假装没有听见,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这让我回想起,就像至少一百个其他念头从我的脑子里闪烁而过,小时候在波兰科小区养的一条狗的表情,每当我父母快要睡着时它会忽然咬人),接着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好像我没有一句话可说。
那天晚上,我上床后趁克劳迪娅睡着的时候跟她做起爱来,当我终于进入完全的情欲状态,这可不容易,我呻吟了,叫喊了。
接下来钱又成了问题。克劳迪娅、丹尼尔和我都在上学,我们每月从父母那里拿助学津贴。丹尼尔的钱只够勉强过活。克劳迪娅宽裕些。我的状况介于二者之间。如果我们把钱集中起来用,可以付公寓租金、选课费和饭钱,还够看电影或者看戏,或者去萨蒙霍夫街上的塞万提斯书店买西班牙语的书。可是乌里塞斯到这儿后一切都让人发愁起来,因为一个星期后,他的钱差不多全花光了,忽然间像社会学家说的那样,我们又多了一张嘴要吃饭。不过,照我说,这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困难。我打算放弃些奢侈的消费。丹尼尔也不在乎,尽管他继续过着跟以前没什么两样的日子。主要问题在克劳迪娅身上。她会怎么想?她对这个新情况恼火至极。开始她对这个问题的处理既冷静又现实。一天晚上,她告诉乌里塞斯需要去找份工作,要不就让人从墨西哥寄点钱过来。我记得乌里塞斯坐在那里,面带一种很不对称的微笑望着她说,会去找的。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克劳迪娅问他找到工作了没有。还没有,乌里塞斯说。可是你出去找了吗?克劳迪娅问。乌里塞斯正在洗碗碟,身子也没回就说找了,找了但运气不佳。我坐在桌子头上,能看见他的脸部侧影,我觉得那张脸好像在微笑。操,我想,他在微笑,完全是幸福的微笑。那样子好像克劳迪娅是他老婆,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婆,一个对丈夫找工作忧心忡忡的老婆,他喜欢这种感觉。那天晚上我告诉克劳迪娅别管了,她不理解找工作的处境,他已经很难过了。你指望他在特拉维夫找到什么样的活儿?我说,建筑工?市场搬运工?洗碗工?你懂什么啊,克劳迪娅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