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40/110页)

当然,第二天晚上这一幕又重演了一遍,然后下次同样如此,每回克劳迪娅都更专制,劝告他,刺激他,把他往死角逼,乌里塞斯总是用老一套来应付,很镇静,摆出听天由命的样子,当然,他依然很开心。只要我们一去大学,他就出去找工作,四处打听,但一无所获,不过第二天他还会去碰运气。最后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一吃过晚饭,克劳迪娅就在桌上铺开纸,查找工作信息,然后把它们写在纸上,告诉乌里塞斯得上哪儿去找,坐哪路公交车,怎么步行距离最近,乌里塞斯总是说没有钱乘公交车,克劳迪娅说没必要给他钱,因为他喜欢步行,每当丹尼尔或者我说可他怎么步行去,比如哈阿戈西或者约雷街、佩塔蒂卡瓦、罗希哈因这些地方,那儿需要建筑工,她就说(当着他的面,这时他微笑地望着克劳迪娅,虽说像个受鞭笞的丈夫,但毕竟还是丈夫)利马曾经在墨西哥城四处漫游:怎样从墨西哥自治大学步行到卫星市,而且晚上也会如此,那距离差不多像从以色列的这端走到另一头了。情况持续恶化。乌里塞斯现在一点钱都没了,工作还没着落,一天晚上,克劳迪娅气冲冲地回家,说她的朋友伊莎贝尔·高尔基看见乌里塞斯在北特拉维夫火车站睡大觉,有时还在哈迈拉奇·乔治街或者沿着甘梅尔街乞讨,她说这是不能接受的,还特别强调了“不可接受”这个词,好像允许在墨西哥城乞讨,在特拉维夫不行,最糟糕的是,她是冲我和丹尼尔说这话的,可乌里塞斯就在现场,在桌边自己的位置上坐着,他听着,好像是个隐形人,后来克劳迪娅又说乌里塞斯向我们撒谎,他压根就没有找工作,我们得决定到底该如何处理此事。

那天晚上,丹尼尔早早就把自己关进屋里,几分钟后我也学他的样子,但不是走进自己的房间(我跟克劳迪娅共用的屋子)而是去外面了,我可以四处晃悠、自由呼吸,远离我热爱的鹰身女妖。我回去时大约十二点,一开门就听到屋里传来音乐声,是克劳迪娅特别喜欢的凯特·斯蒂文斯的一首歌,然后是说话声。这声音让我安静下来决定不要立刻走进起居室。先是听到克劳迪娅的声音,接着又是乌里塞斯的,但不是正常的日常说话的那种声音,至少克劳迪娅不是那种日常的声音,没多久我便发觉他们是在读诗。他们一边听着凯特的歌一边读着短诗,冷漠又忧伤,明澈又晦涩,缓慢又迅捷如闪电,这几首诗描写一只靠着波德莱尔的腿蹭着自己身子的猫,也许跟靠着一个精神病人的腿蹭的是同一只猫!(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乌里塞斯翻译的理查德·布劳蒂甘的诗。)我走进起居室时,乌里塞斯抬起头望着我微笑。我什么也没说挨着他们坐下,取出一支烟,请他们继续朗读。我上床后问克劳迪娅怎么回事。有时乌里塞斯简直让我发疯,就是这样,她说。

过了一星期,乌里塞斯离开特拉维夫。克劳迪娅向他道别时流了几滴泪,然后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待了很长时间。一天晚上,甚至还不到三天,乌里塞斯就从沃尔特·舒尔曼集体农场打来电话。丹尼尔的一个堂弟,跟我们一样是墨西哥人,住在那里,集体农场的成员们收留了乌里塞斯。他说在一家橄榄油加工厂打工。你喜欢吗?克劳迪娅问,不是太喜欢,乌里塞斯说,工作实在很乏味。不久,丹尼尔的堂弟来电话说乌里塞斯被开除了。为什么?因为他不干活。我们差点因为他被开除了,丹尼尔的堂弟说。他现在在哪儿?丹尼尔问,其实堂弟也不知道,所以才打电话来,想看看乌里塞斯在哪里,好让他支付在集体农场的商店欠下的一百美元账单。有好几个晚上我们等着乌里塞斯现身,但他还是没有回来。倒是来了一封从耶路撒冷发出的信。我以自己的名誉或者无论什么发誓,那封信完全不知所云。它向我们传递的惟一信息是,证明以色列邮政服务系统何等的出色,它简直无可挑剔。信是寄给克劳迪娅的,但房间号写错了,街道名里有三处拼写遗漏了,寄来的东西像份资料。那是邮件外面的情况。里面更糟。我说了,信难以卒读,而且不是用西班牙语写的,至少这是我和丹尼尔得出的结论。不过很可能是用亚拉姆语写的。关于这点,关于亚拉姆语,我有些奇怪的感觉。那天晚上,我和丹尼尔试图破译信的内容时,克劳迪娅极其冷淡地瞥了一眼信,说这是乌里塞斯很久以前给她讲的一个故事,那时他们还在墨西哥城。克劳迪娅说,据乌里塞斯的说法,那个著名的关于耶稣的寓言,关于那个富人、那只骆驼、那个针眼的故事[35],也许是失误所致。克劳迪娅说,乌里塞斯说过,在希腊语(可乌里塞斯什么时候懂希腊语的呢?)中有一个词叫káundos,骆驼,在这个词中,字母n读起来很像“i”,而káuidos有电缆、线圈、粗绳的意思,其中字母“i”读作i。他开始对此感到不解,因为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是在马可福音的基础上写出的,无论任何源自马可福音或者稍晚于马可福音抄本著作的错误或者印刷失误都应更正过来了。让这个说法站不住脚的惟一理由是,克劳迪娅重复乌里塞斯的观点说,熟悉希腊语的路加会纠正这个错误,但是路加懂希腊却不懂犹太世界,他也许以为骆驼通过或者没有通过针眼是希伯来或者亚拉姆语源中的谚语。有趣的是,据乌里塞斯说,这个错误还有其他来路,据伟大的教授品彻思·莱皮德(克劳迪娅说什么名字啊),法兰克福大学的希伯来和亚拉姆语学者说,在加利利人的亚拉姆语中有些谚语,用名词gamta指船的缆绳,如果某个辅音字母书写潦草,这在希伯来和亚拉姆语手稿中很常见,很容易被当成Gamal或者Camel[36],特别是考虑到在亚拉姆语和古希伯来语中元音字母是不用写出来的,只好通过推理来确定。所以,我们看到的是,克劳迪娅说,乌里塞斯说过,没有多少诗意却更为真实的寓言。船缆或者粗绳穿过针眼要比一个富人进入天堂容易得多。他究竟更喜欢哪个寓言呢?丹尼尔问。我们两个都知道答案,但就等着克劳迪娅说出来。当然是有错误的那个了。

一个星期后,我们收到利马从希伯仑寄来的明信片。后来又收到从死海边的某个地方寄来的一张。第三张明信片发自埃拉特,告诉我们他在一家旅馆找到了当服务员的工作。此后很长时间,我们就什么消息也听不到了。说实话,我知道服务员的工作他也不会干太久,我知道漫无目的地在以色列转悠而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可能相当危险,但我对别人什么也不说,不过我认为丹尼尔和克劳迪娅都很清楚这点。有时我们在吃晚饭的时候会聊到他。你觉得他在埃拉特干吗呢?克劳迪娅问。他在埃拉特可走运了!丹尼尔说。我们下周去看看他吧,我说。很快我们就巧妙地转换了话题。当时我正在读维特根斯担的《逻辑哲学论》,我看到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突显了自己的虚弱感。我记得自己病了,在床上待了好几天,从来都很敏感的克劳迪娅把《逻辑哲学论》拿走,藏在丹尼尔的屋里,给我换上一本她喜欢读的小说,法国人J.M.G.阿钦博迪写的《无尽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