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57/110页)

那些日子,跟我走得最近的朋友是玛丽亚。她还住在楼上,但不断地换男朋友(有时晚上我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天花板好像是纸糊的),自从跟数学老师断了后,她一直独居,这种状态(当然是指独居了)给她带来不小的变化。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从十八岁起我就一个人住着。但是,回想起来,其实我从来没有独居过,因为我先是跟哈辛托,现在又跟弗兰兹一起住。也许我说的是独立生活,没有家庭的那种。总之,玛丽亚和我变成了更亲近的朋友。或者说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因为在此之前,我们还算不上真正的朋友,我想,我们的友谊建立在另一个人而非我们自己的基础之上。我和哈辛托分开后,我开始沉浸在诗歌中。我开始读诗、写诗,好像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儿。以前,我写过几首小诗,我总以为自己读了不少东西,但当哈辛托走了后,我又开始真正地阅读和写作了。我的时间并不太多,我总是抽时间。

那段时间我在一家吉甘特超市连锁店做收银员的工作,这得感谢父亲,他的一个朋友的朋友在圣拉斐尔小区的吉甘特店里当经理,父亲让自己的这个朋友说的情。玛丽亚在国立贝拉斯美术学院的某个办公室做秘书。白天,弗兰兹去上学,一个赚点零花钱的十五岁的女孩会替我接走他,带他上公园或者在家里照看他,直到我下班回来。晚上,吃过饭后,玛丽亚就下楼到我房间来,或者我上楼去给她读读我当天写的诗,在吉甘特店里或者给弗兰兹热饭的时候写的诗,或者头一天晚上我看着弗兰兹睡觉的时候写的诗。我跟哈辛托一起生活的时候养成了看电视的坏习惯。现在有重大新闻的时候我只是开着它,我只想了解事件进展如何,有时连这个都不想知道。我说过了,我在桌边坐下,那张桌子已经搬到窗边,开始读书写诗,直到困倦地闭上眼睛。我经常十遍甚至十五遍地修改自己的诗。跟哈辛托见面后,他会读读那些诗,给我提些意见,但我真正的读者是玛丽亚。最后,我把这些诗全打印出来,放进一个文件夹,它一天天地厚起来,我觉得满意和开心,因为它就像一个具体的证据,表明我的努力不是徒劳的。

哈辛托走了很长时间之后,我才跟另外一个男人睡了,除了弗兰兹,我惟一的激情就是诗歌。我跟玛丽亚完全相反,她已经不写东西,每周都带个新的情人过来。我见到过其中的三个或四个。有时我会说:你看中那家伙什么了,他不适合你,如果事儿不顺遂,他会揍你的,可玛丽亚说她知道如何应付,其实也是如此,但我不止一次被那叫骂声吓得跑上楼到她房间,告诉她的情人最好立刻走人,否则我给父亲打电话,他可是个秘密警察,接着这人会表现出真的很抱歉的样子。操他妈的警察婊子,我记得有一个人在街道中间冲我们大喊,我和玛丽亚在玻璃这边同时哈哈大笑。不过大多数时候,她不会碰到什么严重的麻烦。诗歌上的麻烦是另一回事,你为什么不写了呢?我有一次问她,听到的回答是不想写了,就这样,她就是没感觉了。

路易斯·塞瓦斯蒂安·罗萨多,一间黑糊糊的书房里,克拉维奥托大街,科约阿坎小区,墨西哥城联邦区,1984年2月。

一天早上,我上班的时候阿尔韦托·莫尔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度过了这辈子最糟糕的一个晚上。起先,我以为他在说某一场狂野派对,接着他开始结结巴巴、犹犹豫豫起来,我从他的话语中听出弦外之音。到底怎么了?我问。我过了一个可怕之夜,阿尔韦托说,你真是无法想像。顷刻间,我以为他快要哭了,可是,还没等他再说什么,我忽然觉得哭的应该是我,哭泣的注定将是我。到底怎么了?我问。你的朋友,阿尔韦托说,给朱丽亚带来麻烦了。卢西欧斯·思肯?我问。没错,阿尔韦托,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我问。我一晚上没睡觉,朱丽亚也一晚上没睡觉,十点钟的时候,昨晚十点钟,她给我打来电话,说警察上她住处了,她不想让我父母知道,阿尔韦托说。然后呢?我问。这个国家他妈的简直乱得一团糟,阿尔韦托说。警察根本不干自己分内的事儿,医院、停尸房、殡仪馆都不干自己该干的。那个家伙身上有朱丽亚的地址,警察发神经居然审了她三个多小时。后来呢?我说,最糟糕的是,阿尔韦托说,后来朱丽亚要去看他,她简直疯了,那些该死的警察起先想逮捕她,说可以亲自带她一程去停尸间,他们也许盘算着找个黑巷子强奸她,可朱丽亚简直疯了,谁的劝都不听,我过去时她正要自己去呢,我带着律师(你认识的塞尔吉奥·加西亚·富恩特斯)去了,我说你不能单独去任何地方。警察们恼火极了,又开始审问她。他们想知道的基本上是死者的名字。这时我想到了你,我想你也许知道他的真名,但是,当然了,我什么也没说。朱丽亚也同时想到了这点,但那姑娘是个野东西,她想说什么就说出来了。我想警察不会来找你。接下来呢?我问。警察走了后朱丽亚睡不着,我们三个人都在那儿,朱丽亚、加西亚·富恩特斯和我,走遍了警察局和停尸房,以便确认你朋友的尸体。最后,多亏加西亚·富恩特斯的一个朋友,我们在卡门内斯警察局找到他。朱丽亚立刻认出他,尽管他的脸有一半被打掉了。然后呢?我问。别着急,阿尔韦托说。加西亚·富思特斯的朋友告诉我们,警察在特拉尔内潘特拉的一次枪战中打死了他。警察跟着几个缉毒刑警,在去特拉尔内潘特拉的路上掌握到一个出租房的地址,他们到那儿时房子里的人正在火拼,警察就把他们所有的人都杀了,你的朋友也在里面。最可怕的是,他们确认卢西欧斯·思肯的身份时,只从他身上找到了朱丽亚的地址。他没有任何档案记录,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惟一的线索是我姐姐的地址。好像别的罪犯都有名有姓。后来呢?我问。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朱丽亚也忘了,她开始哭起来,她找到了尸体,说这个人叫卢西欧斯·思肯,她当场就在停尸房里尖叫起来让谁都听得见,加西亚·富恩特斯扶着她的肩膀,揽着她,你知道加西亚·富恩特斯一直挺喜欢朱丽亚,后来我也去认尸了,感觉实在不舒服,我可以告诉你,他绝对不是卢西欧斯的样子了,因为,虽然没有死去多久,可皮肤已经发灰,全身到处是伤痕,好像被暴打过,从脖颈到裆部有一片很大的伤疤,但他面容表情很平静,当然死者的平静并不是真正的平静,其实什么也说明不了,只不过是一具没有记忆的死肉而已。后来呢?我问。我们离开警察局时已经是早上七点了。他们问我们是不是想自己处理尸体。我说不想,他们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他毕竟只不过是我姐姐时断时续的一个情人,后来加西亚·富恩特斯给一个警察塞了点什么让他们保证不要再来骚扰朱丽亚。后来,吃早饭时,我问朱丽亚多久见一次这家伙,她说思肯跟我生活了一段后又来找她了。可是他怎么找到你的呢?我问她。好像是从你的通讯录中找到电话号码的。朱丽亚并不知道思肯在贩毒。她还以为思肯靠空气活着呢,靠从像你或者她那样的人接济的钱活着呢。你跟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最后难免会弄脏手的,我说,朱丽亚开始哭起来,加西亚·富恩特斯叫我别再添乱了,现在事情全都过去了。后来呢?我问。什么事儿也没有了。都过去了,阿尔韦托说,可我没有睡一会儿觉,白天也休息不了,因为我们在办公室忙得应接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