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55/1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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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马德奥·萨尔瓦铁拉,委内瑞拉共和国街,宗教审判广场附近,墨西哥城联邦区,1976年1月。
真好,这两个小伙子不着急回去。我在一张小桌上摆好快餐,我们打开红辣椒罐头,我给大家分了牙签,我们倒上龙舌兰酒,然后几个人的目光相遇了。我们说到哪儿了,小伙子们?我问道,他们说:讲到圣迭戈·卡瓦哈尔将军的全身像,这位艺术赞助者和塞萨雷亚·蒂纳赫罗的老板,外面,大街上警报开始呼啸起来,先是警车的尖叫声,接着又传来救护车的警报声。我想到了死者和伤者,心里想那可能是“我的将军”,突然死了,受伤了,跟塞萨雷亚成了一片空白一样,我成了一个醉醺醺、容易激动的老人。后来我对两个小伙子讲,老板这个词只是说说而已,你们要熟悉塞萨雷亚的话,就会知道她一辈子从来没有过什么老板,也不曾从事过什么所谓的稳定工作。我说过,塞萨雷亚是一个速记员。她就干这个,她是个不错的秘书,可是,她的个性,也许还可以称之为她的怪癖,盖过了她的技能,如果不是因为曼努埃尔替她在“我的将军”那里找了份活儿,可怜的塞萨雷亚将在墨西哥城邪恶的底层随波逐流。后来我又问他们,是不是真的(真正地而且诚实地)没有听说过迭戈·卡瓦哈尔将军。他们说没有,阿马德奥,从来没有说过,他是干吗的?奥夫雷贡派还是卡萨兰派?是普鲁塔科·埃利亚斯·卡列斯将军的人还是真正的革命者?真正的革命者,我用世界上最忧伤的声音说,但同时又是奥夫雷贡的人。世上没有那么纯粹的事儿,孩子们,别自欺了,生活就是狗屎,“我的将军”忽然间成了一个伤员、死人,但他很勇敢。我开始聊起曼努埃尔给我们描述前卫城市也就是“尖锐城”的规划的那天晚上的事儿来,我们听了曼努埃尔的话后大笑,认为这简直是开玩笑,其实这不是开玩笑,不是,“尖锐城”是(至少在想像力的曲折小径上是可行的)曼努埃尔打算在一个将军的帮助下,在日本建造一座城市,完全可行,迭戈将军将协助我们建造,他说,后来我们有人问他妈的这人是谁(像这两个小伙子那天晚上在这里问我的那样),曼努埃尔就给我们讲了将军的故事,小伙子们,我对他们说,这是一个在我们的革命中奋战并为自己挣得英名的故事,这些人赤裸裸地走进历史的旋风,穿着闪光和可怕的破衣走出来,就像“我的将军”迭戈·卡瓦哈尔那样,他进去时还是文盲,出来时已经坚信毕加索和马里内蒂是预言家,他说不清楚的那些事物的预言家,那些永远说不清的事物,小伙子们,不过我们对自己的任何事情从来都说不太清楚。一天下午,我们去办公室拜访将军。这是塞萨雷亚加入尖锐主义组织前不久。起先将军待我们有些冷淡,始终保持着某种距离。他也不起来欢迎我们,曼努埃尔介绍我们大家时,他几乎一言不发。但他把我们每个人逐个凝视了一遍,仿佛想看透我们的思想和灵魂。我想:曼努埃尔怎么会跟这样一个人成为朋友的?因为只消瞧上第一眼就可以看得出,将军跟在墨西哥城的革命洪流中经受过洗礼的其他战士完全不同,他表情强势、严肃、多疑、凶悍,就是说你不会把他与诗歌联系起来,当然,我很清楚,有强势、严肃、多疑甚至凶悍的诗人,比如迪亚兹·米龙,不过别让我又开始说起他们来,有时我情不自禁地觉得那些诗人和政治家,特别是墨西哥的,都大同小异,或者至少我想说他们都喝着同一个槽里的水。但那时我还年轻,很年轻,而且很理想主义,也就是说我还很纯,那种东西让我一往情深,所以我不能说立刻就喜欢上了迭戈·卡瓦哈尔将军。后来发生了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然后一切都变了。当将军用凝视的目光把我们刺了一遍,坐在那里耐心地听完曼努埃尔的开场白后,显得既疲倦又警觉,他传来一个警卫,一个他叫埃基塔提沃的雅基印第安人,命令他上些龙舌兰、面包和干酪。全部的东西就这些了,将军就是挥舞着这把魔杖赢得了我们的心。我这样说听上去有些傻,连我自己都觉得挺傻,可当时,只消把桌上的文件清理掉,叫我们别不好意思,然后把椅子拉过来,将军便彻底解除了我们可能存有的任何保留或偏见,你不难想像,我们所有的人围着那张桌子开始喝酒,吃起面包和奶酪来,后者,据“我的将军”说,是法国习惯,这时曼努埃尔又在这里(随处)附和将军了,当然,这是一种法国习惯,这种习惯在坦普尔大道外带壁炉的人家,以及圣德尼斯街一带很常见,曼努埃尔和“我的将军”迭戈·卡瓦哈尔开始聊起巴黎,以及巴黎人吃的面包和干酪,巴黎人喝的龙舌兰,你几乎难以置信他们喝的东西有多好,那些跳蚤市场附近的巴黎人喝的东西有多好,好像就跟在巴黎一样,或许我这么认为,他们说的一切都发生在某些街道或者地方附近,但从来没有发生在某条特定的街道或者一个特定的地方,这是因为,我后来才发现,曼努埃尔压根就没有去过这个阳光之城,“我的将军”也没有去过,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都对那个遥远和想像中令人陶醉、物品琳琅满目的大都市表现得那么迷恋或者充满激情。既然我们说到这点了,那我就不妨交个底:我和曼努埃尔的友谊渐行渐远之后,一天早晨,我在报上看到他要去欧洲了。文章说诗人曼努埃尔将离开韦拉克鲁斯去阿弗尔。报上没有说这位尖锐主义之父就要去欧洲,或者这位墨西哥先锋派的重要诗人要去旧世界了,而只说到诗人曼努埃尔。也许都没有说是诗人,可能只是说曼努埃尔先生、学者,要去一个法国港口,在那里将继续他的意大利本土之行,搭乘其他交通工具(火车、马车!),担任墨西哥驻罗马大使馆领事或者副领事或者文化专员的职务。嗯。我的记忆力已无法同昔日同比。有些事情我已经忘了,我得承认。但是,那天早晨,我读了几句后才明白曼努埃尔终于就要见到巴黎了,我很高兴,我感觉自己胸中洋溢着某种快乐,虽然曼努埃尔再也不把我当朋友看了,虽然尖锐主义已经死亡,虽然生活极大地改变了我们,我们在街上已经不容易认得出对方。我想了想曼努埃尔,想了想巴黎,我从未去过巴黎,但梦中去过一两次,我仿佛觉得他的旅行是在向我们辩白,而且,以某种隐晦的方式还我们以公道。当然,“我的将军”迭戈·卡瓦哈尔从未离开过墨西哥。他于1930年被杀害,在一次至今还笼罩在神秘中的伏击中不幸身亡,那是在一家叫“红与黑”的妓院后院,当时这个妓院位于哥斯达黎加大街,离这儿只有几个街区,它的后台是内务部一个大佬,或许只是据说如此。死于这场火并的有“我的将军”迭戈·卡瓦哈尔、他的一个警卫、三个来自杜兰戈州的枪手、罗萨里奥·康特雷拉斯,据说后者是个来自西班牙、名噪一时的妓女。我参加了将军的葬礼,在从公墓出来的路上碰到李斯特·阿苏比德。据李斯特(当时也去欧洲旅行过)说,由于政治上的原因,他们给“我的将军”设了一个陷阱,这与报纸上的说法完全相反,新闻报道倾向于认为,妓院发生了一场小型战斗或者上演了一场与罗萨里奥·康特雷拉斯的激情犯罪。据李斯特说,他本人与这家妓院很熟,“我的将军”喜欢去那间最偏僻的房间搞女人,那间屋子不是很大,好处是在这幢楼的后面,远离喧闹,在院子的喷泉附近。办完事后,“我的将军”喜欢走出去到小院里吸支烟,想着性交后的悲哀,折磨人的肉体烦恼,想着自己还没有读过的书。李斯特说,杀手们守在通向各主要房间的过道里,他们控制了院子的每个角落。这意味着他们非常熟悉“我的将军”的习惯。他们等啊等,等着“我的将军”操罗萨里奥·康特雷拉斯,这是业余爱好型妓女,或许这是我的理解,因为她有很多引退的机会,她完全可以选择自由。离奇的事情发生了。据说,那次风流快活漫长而细致,好像小天使和丘比特们想让罗萨里奥和“我的将军”充分地享受一番最后的男欢女爱,或者至少让他们代表墨西哥人最后在地球上待一待。几个小时过去了,萨罗里奥和“我的将军”干着如今的年轻人或者并不那么年轻的人称为打蛋、骑马、扑腾、戳刺、操蛋,或者犁田、草中翻滚或者绕跑道数周的情趣游戏,然而这次长跑却永远地将他们送进了天堂。其间,杀手们一直等待着,都已经等得厌烦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我的将军”,这位习惯的动物,手枪插在皮带上或者搁在口袋里,或者就别在裤子和肚子之间走进院子。当“我的将军”终于走出来吸烟,这时射杀开始了。据李斯特说,“我的将军”的警卫已经在毫无招架之力的情况下被宰了,所以当这场舞蹈开始时,力量对比是三比一,杀手的优势是乘其不备。但“我的将军”是个纯粹的男人,他的反应仍然极佳,事情办得并没有那么顺利。最初几枪让他吃了一惊,但他还是胆气十足拔枪还击。据李斯特说,“我的将军”本来完全可以把他们逼向绝路,因为,如果说杀手们占据了一个难以攻克的位置,我的将军藏匿的喷泉背后这个位置同样有利,双方都不敢率先动手。然而,这时罗萨里奥·康特雷拉斯却从房间走出,她被外面的响声惊了出来,一颗子弹随即要了她的命。后来的局势就不清楚了:“我的将军”也许跑过去帮她,把她转移到安全之地,或者意识到她已经死了,愤怒盖过了良好的判断力,他站起来提着燃烧的枪向杀手扑过去。这是昔日墨西哥将军们赴死的经典方式,小伙子们,我说,你们觉得怎么样呢?他们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阿马德奥,这听着像是一场电影。我又想起“尖锐城”,想到它的博物馆、酒吧、露天剧院和报纸,它的学校、收留漫游诗人的宿舍,博尔赫斯、特里斯坦·特萨拉、维多夫罗和安德烈·布勒东睡觉的地方。我仿佛又看见“我的将军”在跟我们聊天。我看见他在制订方案,看见他站在窗户旁边喝酒,看见他在接待拿着曼努埃尔写的一封推荐信走进来的塞萨雷亚,看见他在读塔布拉达的一本小书,也许那本书里就有塔布拉达的诗句:“在可怕的天空下/为了守望那颗孤单的星星/夜莺在歌唱。”我说,小伙子们,这句诗好像在说,我看见了我们的挣扎和梦想在同样的失败中纠缠在一起,那个失败被称为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