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53/110页)

潘克拉希奥跟平时一样,没有作出丝毫的努力安慰我一下,我们两个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他喝着倒数第二杯威士忌,我双手抱头,用一根草秆吸着台克利鸡尾酒,徒劳地想像乌里塞斯·利马没有钱没有朋友,一个人待在那个备受重创的国家,这时我们听到在附近房间像流浪狗或者受伤的鹦鹉似的流来窜去的代表团成员的喊叫声。你知道对文学来说最坏的事情是什么吗?潘克拉希奥问。我知道,但假装不知道。什么?我问。跟作家成为朋友。这样的友谊虽然弥足珍贵,却也会破坏你的批评感觉。有一回,潘克拉希奥说,蒙特福特·托雷多把这个哑谜扔给我猜:一个诗人在一个即将毁灭的城市失踪了,没有钱,没有朋友,也没有任何人可投靠。当然,他既不想也没有打算投靠任何人。他在这个城市和国家流浪了好几天,什么也不吃,或者吃得很少。他甚至都不写东西了。或许在头脑中继续写着:换句话说,他都出现幻觉了。所有迹象表明死亡向他冉冉而至。他的灾难性失踪已经预示了这一点。然而,最后这个诗人并没有死。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呢?听上去好像是说博尔赫斯,但我并没有告诉他。作家同行已经把潘克拉希奥折磨得够呛了,说他用巧妙的手法从博尔赫斯这里剽窃一点,然后又用拙劣的手法从别处剽窃一点,像洛佩兹·贝拉尔德说的那样。我就那么听着潘克拉希奥说,然后学他的样子。换句话说,我一直闭口不言。这时一个家伙过来告诉我,带我们去机场的那部厢型车已经停在酒店前了,我说好的,我们走吧,但我得先问问潘克拉希奥的答案,他已经从座椅上下来,面带笑容看着我,好像我已经找到了那个哑谜的答案,但我显然没有找到或者想出、猜出,总之我徒劳无功,我说:你朋友问你的这个哑谜答案是什么,潘克拉希奥先生?这时他看着我说:什么朋友?我说,你的朋友,不管是谁,米格尔·安格尔·阿斯图里亚斯,说的关于诗人失而复活的哑谜。噢,那个啊,他说,好像如梦初醒,其实我也不记得了,不过没事,这个诗人没有死,他失去了一切,但人没有死。

“你所爱的都保留[42]”,站在附近偷听我们说话的一个人说,这是个浅色皮肤的家伙,身穿双排扣西服,系着红领带,他是圣·路易斯·波托西的官方诗人,他在那里,这句话就像手枪即将发射,或者已经发射出来似的,立刻引爆了巨大的骚乱,墨西哥和尼加拉瓜作家开始互相在书上签名,厢型车里就更混乱了,所有出发和送行的人都上了车,空间更显窄小,我们只好又叫了三辆出租车提供额外支援。不用说我是最后离开宾馆的。走之前,我打了几个电话,给乌里塞斯留了封信,以备他回来,当然这种可能性非常小。我在信里建议他直接去墨西哥大使馆,那儿会关照他返回墨西哥。我又给警察局打了个电话,跟阿拉莫和拉巴卡说了话,他们向我保证在机场见面。然后我带上皮箱,叫了辆出租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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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辛托·雷克纳,基多咖啡店,布卡雷利大街,墨西哥城,1982年7月。

乌里塞斯·利马去马那瓜时我去机场送行,一来我还是无法相信他被邀请了,二来那天早晨我没有别的任何事儿可干,他回来时我也去接了,没有别的意思,就想看到他,然后我们可以痛快地大笑,可是只见出访归来的作家们整整齐齐地排成两列走出,却不见他的影子(这是不会有错的),虽然我看了又看。

阿拉莫和拉巴卡、帕迪尔拉和拜伦·赫尔南德斯、贝拉帕拉塔和我们的老熟人洛西亚科默、萨拉和女诗人卡门·普列托、危险的佩雷斯·赫尔南德斯和高尚的蒙特苏尔都出来了,可就是没有乌里塞斯。

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可能在飞机上睡着了,他很快就会在两个空乘的协助下走出飞机,古老地层般厚实的宿醉。至少我愿意这么去想,因为要我恐慌起来过程是很慢的,但说实话,看见这群知识分子们筋疲力尽又心满意足地回国的瞬间,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雨果·蒙特罗给队列押后,带着好几件沉重行李。我记得我向他挥了挥手,但他没有看见我,或者没有认出我,或许假装不想认出我。所有的作家都走了后,我看见了洛西亚科默,他似乎迟迟不想离开机场,我走过去跟他打了个招呼,尽量不要流露出我多么担忧。他跟另外一个阿根廷人在一起,一个高大、肥实,留了撮小小的山羊胡子的家伙,我不认识。他们在谈钱的事。或者说至少我听到了几次“美元”这个词,后面带着多个颤抖的惊叹号。我打了声招呼后,洛西亚科默的策略是先假装不记得我了,但接着又不得不接受这个无可逃避的现实。我向他问了乌里塞斯的情况。他惊骇地看着我。他的凝视中含着反感,好像我裤扣大开或者脸上长着一个脓疮在机场大摇大摆地晃悠。

这时另外那个阿根廷人说话了。他说:那个恶心鬼当我们是群白痴似的耍。他是你的朋友吗?我看看他,又看看洛西亚科默,他正在等候区找什么人,我不知道该笑呢还是该严肃。那个阿根廷人说:人要有点责任感(他在跟洛西亚科默说,甚至都不看着我)。我要见了他,我非得把他的卵蛋钉到墙上不可。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啊?我带着最美的微笑(那是我最糟的微笑)嘴里咕哝着。乌里塞斯上哪儿了?那个阿根廷人说了句什么文学流氓无产者。你说什么?我问。这时洛西亚科默说话了,要把我们镇下去,我想。乌里塞斯失踪了,他说。你说他失踪是什么意思?蒙特罗问,我们刚刚发现这事。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搞清乌里塞斯不是在回国途中失踪的(我想像中看见他从座位上起来走进卫生间,把门锁上,然后消失了)而是在马那瓜,在墨西哥代表团出访期间失踪的。整个经过就是这样。第二天,我到贝拉斯美术馆去看蒙特罗,他告诉我因为乌里塞斯的原因,他很快就要丢了工作。

郝奇特尔·加西亚,莫特斯大街,革命纪念碑附近,墨西哥城联邦区,1982年 7月。

有人要给乌里塞斯的母亲打电话,要我说这是我们最起码可以做的事儿,但哈辛托横不下心告诉她儿子在尼加拉瓜失踪了,不过,我说也许没有那么严重,你是了解乌里塞斯的,你是他的朋友,你了解他的为人,可哈辛托说他失踪了,事情就这样结束,就像安布罗斯·比尔斯[43]和那些死于西班牙内战的诗人以及普希金一样,只不过就普希金的情况而言,他的妻子,我是说普希金的妻子是客观的存在,那个杀死普希金的法国人则相反,圣·彼得堡的雪就像乌里塞斯·利马身后留下的空白,我是说他的了无生气,他的懒惰或者常识感的缺乏,这场决斗的副手是墨西哥的诗歌或者拉丁美洲的诗歌,以代表团的形式,默默地见证了我们时代最优秀的一个诗人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