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67/1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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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马德奥·萨尔瓦铁拉,委内瑞拉共和国街,宗教审判广场附近,墨西哥城联邦区,1976年1月。
你们说没有什么可神秘的是什么意思?我问。就是没有神秘之处啊,阿马德奥,他们说。接着又问:你觉得这首诗有什么意义吗?没有,我说,没有任何意义。那你干吗还说它是诗呢?噢,因为我记得塞萨雷亚说它是诗。这是惟一的理由,就是因为我听塞萨雷亚说它是诗。如果那女人对我说,她裹在一只购物袋里的一块屎是诗,我也会当真的,我说。多时髦啊,那个智利人说,然后又谈起一个名叫曼佐尼的人来。阿莱桑德罗·曼佐尼[46]?我问,一边回想着雷米吉奥·洛佩兹·瓦尔勒翻译的《约婚夫妇》,那是个很正直的绅士,译文于1930年左右在墨西哥发表,具体时间我说不准了,阿莱桑德罗·曼佐尼?可是他们说:皮埃罗·曼佐尼[47]!那个“贫穷派”艺术家,曾把自己的屎装在罐子里。噢,你知道的可真多。艺术已经走向疯狂,小伙子们,我说,他们说:艺术从来就是疯狂的。这时我好像在前屋的墙上看到了类似蟋蟀影子的东西,就在两个小伙子的身后,两边都有,那影子从天花板上滑落下来,似乎滑翔着越过墙纸溜进厨房,但最终却扎到地板上,我抹了下眼睛说,好吧,看看你们如何把这首诗给我彻底阐释明白了,因为它已经让我魂牵梦萦了五十多年,这个数字的误差不超过一两年。两个小伙子兴高采烈地搓着手,这两个小天使,然后走到我的椅子旁边。我们先从标题开始说起,其中一个说。你觉得它是什么意思?锡安,耶路撒冷的锡安山,我立刻说,也可能指瑞士的西昂城,德语称之为西腾,位于瓦莱斯郡。很好,阿马德奥,他们说,显然,你还是有过思考的。你选择哪个意思呢?锡安山,是吗?我想是吧,我说。很显然,他们说。我们现在来看诗的第一部分。我们看到什么呢?一条直线,上面有个四边形,我说。没错,那个智利人说,这个四边形可以忽略不计,就当它不存在。咱们只看这条直线。你看到了什么呢?
一条直线,我说。还能看出别的什么吗,小伙子们?直线让你联想到什么呢,阿马德奥?地平线,我说。桌子的边沿,我说。平静,其中一个说。没错,平静、镇定。好了,那就是一条地平线和镇定。我们再来看诗的第二部分:
你看到了什么,阿马德奥?我想是一条波浪线吧,还可能看出是别的什么?好,阿马德奥,他们说,你现在看到的是一条波浪线。刚才你看到的是一条直线,让你联想到镇定,现在你看到了一条波浪线。它还让你联想到镇定吗?我想不会,我说,忽然明白了他们的所指,他们想要我看到的东西。这条波浪线让你联想到什么?地平线上的小丘?大海、波浪?有可能,有可能。预示着平静将被打破?运动、变化?我说,地平线上的小丘。也许是指波浪。再来看诗歌的第三部分:
我们看到的是一条锯齿线,阿马德奥,它可能像很多东西。像鲨鱼的牙齿吗,小伙子们?地平线上的山峰?西部的马德雷山脉?还真让人想到很多东西。这时其中一个小伙子说:我小的时候,可能还不到六岁吧,经常梦见这三种线,直线、波浪线、锯齿线。不知为什么,当时我睡在楼下,或者说至少是在楼梯旁边天花板很低的房间里。可能不在我自己家,也许我们只是在那里待很短一段时间,也许是在祖父家里。每天晚上,我睡着以后,就会梦见直线。那么遥远那么漂亮。那种梦甚至很开心。可是渐渐地,画面开始发生变化了,直线变成波浪线。后来我开始生病,高烧越来越厉害,最后竟然对外物没有知觉了,没有了稳定感,我使劲想重新梦回直线。可是,十有八九,波浪线过后出来的是锯齿线,对当时那种感觉最贴切的描述就是:我好像被撕裂开来,不是从外面而是从内部,那种撕裂从肚子开始,但很快头脑里面、喉咙上都会有这种感觉,我逃脱疼痛的惟一办法就是醒过来,可是醒过来并不容易。这不奇怪吗?我说。没错,他们说,是挺奇怪。真的很奇怪,我说。有时我还尿床呢,其中一个说。天哪,天哪,我说。你现在明白了吗?他们问。嗯,说实话,不明白,小伙子们,我说。这首诗是开个玩笑,他们说,这很容易看出来,阿马德奥,你瞧:再给每个四边形上加一只帆船,就成这样了:
现在我们看到什么了呢?一只船?我说。完全正确,阿马德奥,一只船。标题“锡安”这个词背后藏着航海这个词。就是这样,阿马德奥,就这么简单,没有别的含义,两个小伙子说,我想说他们揭掉了我思想的重负,我就想说这个意思,或者“锡安”可能是“西蒙[48]”的前身,这个词在过去的街头俚语中指“对极了”,可我只是说啊啊,然后够着龙舌兰的瓶子给自己满上一杯,然后又满上一杯。这就是塞萨雷亚留下的全部东西,我想,一只在平静的大海上航行的小船,一只在汹涌的大海上航行的小船,一只在暴风雨中航行的小船。我告诉你吧,我的头脑立刻像一片暴风雨中的大海,我都听不到两个小伙子在说什么了,只能捕捉到片言只语,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词句,那些东西也不难猜,我想可能是:魁札尔科亚特尔[49]的船,某个男孩或女孩夜间发烧了,阿布船长[50]或者白鲸的大脑摄影图,大海表面,鲨鱼的地狱般的大嘴,没有帆的一艘船,也可能是口棺材,四边形的悖论,意识的矩形,爱因斯坦的不存在的矩形理论(在这个宇宙中矩形是不可思考的),阿方索·雷耶斯作品的一页,诗歌的衰落。后来,我又喝了杯龙舌兰,再次满上自己的杯子,也满上他们的杯子,我说我们应该为塞萨雷亚喝一杯,我看着他们的眼睛,那两个该死的小伙子如此开心,当我们的小船被狂风刮得七零八落时,我们三个举起酒杯。
伊迪丝·奥斯特,坐在阿拉米达的一把条椅上,墨西哥城联邦区,1990年5月。
在墨西哥,在墨西哥城,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在玛丽亚·莫里洛画廊的外面,在索娜罗莎,上午十一点。我出来到人行道上吸烟,他经过我时停下来打了声招呼。他穿过街说,我是阿图罗·贝拉诺,克劳迪娅向我说起过你。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我说。我当时才十七岁,我喜欢读诗,但没有读过他写的诗。他看上去气色不好,好像熬了一个通宵,但很英俊。我是说,当时在我看来他似乎很英俊,但对我没有吸引力。我喜欢的不是他这种类型。他干吗要跟我说话呢?我好生奇怪。为什么他穿过街道时要在画廊前停住呢?我觉得纳闷。画廊里没人,我请他进去,但他说外面就挺好。我们两个站在那儿,我手里拿着一支烟,他距离我只有几尺之远,在尘雾中望着我。我忘了当时都谈什么了。我记得他请我去隔壁饭店喝咖啡,我说我不能离开画廊。他问我喜不喜欢自己的工作。这是临时的,我说,下周就要辞职了。另外,给的钱特少。你卖出不少画了吧?他问。还没有呢,我回答,接着我们就告别了,他走了。我觉得他对我没有吸引力,尽管后来他告诉我,他第一眼看到我的刹那就喜欢上我了。那时我挺胖,或者我认为自己挺胖,我是个极其神经质的家伙。我经常夜里哭喊,有一副钢铁般的意志。我还过着双重生活,或者一种看上去像双重生活的生活。一方面,我在哲学系读书,打些像玛丽亚画廊那样的零工。另一方面,我又是个托洛茨基党的斗士,过着一种混乱的秘密生活,我很清楚这是自己的兴趣使然,尽管我不知道自己的兴趣是什么。一天下午,我们向停在路上的小车散发宣传册,我忽然发现自己出现在妈妈开的克莱斯勒车前。可怜的家伙,这一震惊差点要了她的命。我紧张极了,把油印材料递给她说读读这个,然后转身就走,我走远时听到妈妈说,我们回家谈一谈。我们经常在家里谈话。无穷无尽的讨论最后以忠告结束,有医学的、电影的、书籍的、金钱的,政治的,涉及方方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