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89/110页)

豪梅·普拉内利斯,萨拉姆博酒吧,托尔里豪斯大街,巴塞罗那,1994年6月。

一天早上,我的朋友兼同事伊内基·埃切瓦内打电话来,说他需要有个人陪同参加一场决斗。我还有点宿醉未醒,起先没弄明白伊内基在说什么,而且他几乎从不给我打电话,特别是白天的这个点儿上。他解释完后我以为在开玩笑,我经常跟他在一起,人们总是拿我开玩笑,但我从不介意,伊内基有些怪怪的,虽然有点怪但却很有魅力,是那种女人们真的觉得相貌英俊而男士觉得为人不错的男人,不过稍微有些强势,大家都暗暗地很钦佩他。前不久,他跟马德里伟大的小说家奥雷里奥·巴卡结上了仇怨,虽然巴卡雷霆万钧、呼风唤雨,肆无忌惮地辱骂他,伊内基还是从这种充满敌意的交锋中毫发未损地脱颖而出了,甚至可以说他被巴卡带出了名。

好玩的是伊内基并没有批评过巴卡,而是批评了巴卡的一个朋友,所以你可以想像如果他追随这位大人物会是什么情景。据我所知,巴卡是一个师法乌纳穆诺的作家,当代绝无仅有,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发表演讲,充满了廉价的道德化的东西,属于典型的说教色彩浓郁、怒气冲冲的西班牙式演讲,而伊内基也是那种典型的挑衅型、鲁莽的不顾一切的评论家,喜欢树敌,习惯跳着脚叫骂。他们的冲突是个时间问题。或者说至少巴卡不得不与伊内基冲突,打电话约他,朝他腕子上来一掌什么的。私底下,他们都栖息在我们称之为左派的那个日益式微的幽灵出没之地。

所以,当伊内基向我说到决斗时,我以为他真在开玩笑。即便巴卡的激情彻底脱缰而出也未必如此汪洋恣肆,居然作家亲自出马以如此闹剧的方式来伸张正义。可伊内基说这事与此无关。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迷惑不解,但他说这次情况不同,他必须接受这场挑战(他会提到《走下楼梯的裸女》吗?毕加索遇到这种事儿时会怎么办呢?)我应该跟他说定了,到底陪不陪他去,他没有时间可浪费了,因为决斗就在那天下午举行。

除了答应我还能说什么,我当然会去,告诉我时间地点吧,可是,伊内基挂了电话后我开始想,这样干也许是把自己搅进这堆严肃的狗屎堆里了,我想,我生活多么美好幸福,我像任何正常人那样喜欢不时地开个不错的玩笑,只要不太过分,如此一来也许自寻烦恼踏上了永远难以圆满收场的混乱之旅。关键是,我开始思来想去(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永远不该也不会这样做),得出的结论是,这事儿从一开始就太离奇了,伊内基居然打电话让我做他决斗的陪同,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我们只是在同一家报社工作,偶尔在贾迪内托或者萨拉姆博或者莱伊尔街上的那家酒吧碰个面,我们实在算不上大家所谓的那种朋友。

离决斗还有几个小时了,我给伊内基打电话看能否跟他同去,可是却没人接,显然,他跟我打完电话就直接出门了,去撰写最后那篇文章还是上最近的那家教堂了,我不知道,确认联系不上他后,我给吉玛·莫尼斯特罗尔打了个电话,那感觉就像我头脑中的一盏灯熄灭了,如果有个女人陪着我,事情不至于变得太丑陋,当然我没有把实情告诉吉玛。我说,吉玛,宝贝,我需要你帮个忙,伊内基·埃切瓦内和我要去见个人,我们需要你陪我们一起去,吉玛说什么时候,我说就现在,宝贝,吉玛说好吧,到科尔特·英格莱斯接我,差不多是这样说的。我挂了电话后想跟两三个朋友联系一下,因为我忽然发现自己有些过度紧张,但谁也不接电话。

五点三十分时我看见吉玛抽着烟站在乌基诺纳和鲍奥·克拉里斯广场的一个角落等着,我开着车来了一个漂亮大胆的掉头动作,把这位大胆的记者接到副手座上。几百个司机冲我们按喇叭时我都能从反光镜里看见一个警察威胁性的身影,我踩了下油门,我们开始向A-19方向开去,朝马雷斯梅方向开去。当然,吉玛问了,我把伊内基藏在哪儿了(此人对女人有一种奇妙的感染力,必须得承认),我只好告诉她,伊内基在卡拉马雷斯·费里塞斯酒吧等着我们,在圣波尔海滨之外,在一个小海湾附近,春夏季节那里就成了裸体泳场。余下的那段路程花了不到二十分钟(我的标致牌小车像闪电般飞驰着),我一路上焦躁不安,听着吉玛讲的各种故事,找不出恰当的时机告诉她我们去马雷斯梅的真正原因。

好像还嫌不够背运,我们又在圣波尔迷了路。据当地人说,我们得走通往卡莱尔拉的那条路,但行驶四分之一英里后在加油站左转,仿佛在朝山区开去,然后再右转,穿过一条隧道——什么隧道呢?——再出来回到一条海滨路上,那儿矗立着一个叫卡拉马雷斯·费里塞斯的酒吧,显得孤单而荒凉。我和吉玛讨论争吵了半个小时。我们终于找到了那个该死的酒吧。我们到那儿时已经晚了,我闪念想到伊内基不会来了,可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那辆红色萨博汽车,事实上我看到的全部东西就是他的那辆红色萨博,停在一片沙地和灌木上,接着又看到了那幢荒凉的屋子、酒吧肮脏的窗户。我把车停在伊内基的车旁,按了几声喇叭。我和吉玛一声不吭,决定待在标致里。很快我们就看见伊内基从酒吧的另一面绕了过来。他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责备我来晚了,他看见吉玛时好像也没有生气。我问他的对手在哪里,伊内基笑着耸耸肩。后来我们三个向海滩走去。吉玛听了我们来这儿的原因(伊内基向她作了解释,讲得清楚又很客观,三言两语,处理了我始终没做成的一件事儿),她好像比刚才还要兴奋,刹那间我确信最终一切都会很顺利。我们三个人大笑了好一阵。沙滩上没有一个人影。他还没来,我听吉玛说,我觉得她的口气听上去有一丝小小的失望。

有两个人从海滩北头的岩石中冒出。我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我最近的一次打架斗殴是在十一二岁。从那时起我就尽量避免暴力行为。他们来了,吉玛说。伊内基看看我又看看大海,直到此时我才觉得此情此景有一种令人绝望的荒谬感,而且其荒谬性与我在现场不无关系。那两个从岩石冒出来的人沿着海水边缘向我们走来,他们终于在大约三百英尺远的地方停住,近得我们完全能看清其中一位带着一只包裹,两把剑的尖头向外扎了出来。吉玛最好待在这儿,伊内基说。等我们的这位伙伴抗议完后,我们两个慢慢向那两个疯子走去。你真的要把这场荒唐事进行到底吗?我记得我们在沙地上走过去时我这样问伊内基,那么这场决斗真的要发生而不是做做样子?你选中我当这场疯狂举动的见证者吗?就在此刻我才感觉到或者恍然大悟伊内基挑中我是因为他真正的朋友们(如果他有的话,也许赫尔迪·洛维特这样的知识分子算一个)会拒绝无谓地参与这种荒唐事,他很清楚这点,谁都很清楚,除了我这个傻乎乎的家伙,我还想:天哪,这全是巴卡那杂种惹的祸,如果他不攻击伊内基,就不会有这桩事发生,后来我就什么也不想了,因为我们已经走到另外那两个人跟前了,他们中的一位问:你们谁是伊内基·埃切瓦内?这时我望着伊内基的脸,忽然担心他会说是我(处在我这样的神经质状态,我想像伊内基可能什么都干得出),但伊内基微笑着,好像很开心,说他就是,这时另外那个人看着我,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吉列姆·皮纳,陪同,我听见自己在说:你好,我是豪梅·普拉内利斯,也是陪同,坦率地说我现在想起来简直要吐了或者笑掉屁股,但当时只觉得肚子里有种刺痛感,浑身发冷,因为天忽然间冷了起来,只有那么几丝夕阳照在海滩上,春天时人们来裸泳的海滩,照在小海湾、岩石水湾,那些隐蔽的海湾只有沿着海岸经过的火车里的旅客才会看到,旅客对这片景色往往都无动于衷,你会觉得充满了民主和平民精神,在加利西亚,同样是这群旅客,会让火车停下来,爬下去把那些裸体主义者的卵蛋给割了,总之,这是我打招呼说你好我是陪同豪梅·普拉内利斯时心里想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