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九章 论虚妄(第7/20页)
我认为必须靠权利与权威而不靠犒赏和恩赐生活。多少高雅之士宁愿丧失生命也不放弃职责!我却避免屈从于任何职责,尤其不屈从以光荣义务束缚我的职责。我认为别人给我的东西以及我以感激的名义抵押意志而得到的东西比任何东西都昂贵。我更愿意接受可以出卖的效劳。我坚信:为可出卖的效劳我只付钱,为别种效劳我得付出我自己。用诚实律法捆住我的结比用民事强制捆住我的结更沉重更困扰我。公证人束缚我比我自己束缚自己还仁慈些。对别人单凭我的良心而相信的事,我的良心更受约束,这岂非顺理成章?对别的事我的信义倒不欠别人什么,因为没有人赋予它什么;但愿大家在我之外凭信任放心地互相帮助!我宁愿费更大力气打破墙壁和法律的桎梏也不愿说话不算数。我对言而有信这类事挑剔到迷信的程度,我许诺任何事情都故意说得不肯定并附加条件。对毫无分量的许诺我也要以生怕不符准则的心情赋予分量;我的准则使我忍受痛苦,而且以它本身受到的损害增加我的负担。是的,哪怕是我个人的毫无约束力的事,只要我谈出了要点,我似乎就给自己定下了规矩,让别人了解此要点也似乎给别人预先作了规定;我说了什么仿佛就许诺了什么。为此,我很少泄漏自己的主张。
我对自己作出的判决比法官的判决更为严厉,更难以忍受;法官只从一般职责的层面考虑我的问题,我良心的压抑感却更强烈更严酷。对别人勉强我而非我自愿尽的义务,我总疲疲塌塌。“只有自愿的行动才是最正确的行动[66]。”行动若不闪耀自由之光,此行动绝无优美体面可言。
我不情愿作职责勉强我作的事[67]。
——特伦克
必要性牵着我走到哪里,我就愿在哪里意志消沉,“因为,对勉强的行动,人感谢命令行动的人胜过感谢行动的人[68]。”我知道有些人遵循此种行为方式到了不公平的程度,与其说他们在归还,不如说他们在赐予;与其说他们在支付,不如说他们在借出;他们对他们应当尽义务的人作好事反而省钱省力。对此我尚未充分理解,但已接近理解了。
我极愿解除义务,还清欠情,有时竟不惜利用一些人对我的忘恩负义,冒犯和侮辱。对那些人,或出于亲属关系,或出于偶然情况,我都欠过友情;我把他们的错误当成我还债的收据,从而自认清偿了我所欠的友情债。尽管我继续回报他们表面为公众作的事情,我认为靠公平而不靠感情办事毕竟省大力气,而且略为减轻我对别人诚挚关怀的内心重负也不失为一种省心省力的办法,“控制友谊的冲动是有分寸之人的特性,有如在赛马中勒马[69]。”至少对根本不愿处境尴尬的人,我热衷于这样的省心省力而且迫不及待。这种分寸还可以使我在冒犯我的人们的缺点中获得些许安慰。那些人会因此而变得逊色,我很难过,但无论如何我可以在履行我对他们承诺的义务中省些东西。我赞成有人因孩子是癞子或驼背而不大爱孩子;人不爱孩子不仅在于他调皮,也在于他不幸和先天情况不佳(是上帝降低了孩子的天然价值),但这种冷淡必须适度而且作到严格意义上的公平。对我来说,亲情不仅不能减轻对方的缺陷,而且会加剧缺陷。
总之,根据我对善举意识和感激意识的理解——这是一种难以捉摸的意识,用处也很大——,我看不出直到此刻有什么人比我更自由,更少欠债。我的债欠在一般的惯常义务上,没有任何人比我清偿债务更彻底。
我从不接受贵人的礼物[70]。
——维吉尔
王公不剥夺我什么就算赠予我不少了;他们不伤害我就算对我作了不少好事:这就是我要求他们的全部[71]。啊!上帝只愿我直接受恩于他而得到我拥有的一切,还特意将我所有的债务留给他自己,为此我该对他尽多大的义务!我多么迫切地恳请上帝发慈悲让我永不欠谁一声最起码的“谢谢”!最幸福的自由已引导我走得如此之远,但愿它能大功告成!
我尝试着不特别需要任何人。
“我的全部希望都在我自身[72]。”这是人人靠自己都能作到的事,而天生不为正常或迫切需要发愁的人更易作到。从属于人是非常可怜而又危险的事。我们自己并不能肯定投靠谁最准确最可靠。除了我自己我没有别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因此“拥有”本身一部分是不完善的,外来的。我培养自己提高勇气——这是最强有力的——,提高应付偶然事件的能力,以便在别方面一切都抛弃我时,我还有东西使自己满意。
埃雷安·希庇亚斯[73]为了在缪斯怀抱里必要时能愉快离开一切别的伴侣,便以科学知识充实自己;他还以哲学知识充实自己,以便在命运要求他时能有力摒弃外来的舒适;不仅如此,他还十分留心学习烹调和料理自己的胡须、长袍、皮鞋、戒指,求得尽可能自立更生以避免外界帮助。
人不为需要所迫而享受外来好处,且在毅力和财力上都有气魄有办法弃绝此种享受时,人的享受会更无拘无束,更愉快。
我很了解我自己。如果是必要性把我搅进别人的慷慨和殷勤里,我很难想象有谁的纯正的慷慨和真诚无偿的殷勤于我会不显得粗俗而专横,会不带非难人的色彩。赠送在本质上包含野心和特权,因此,接受在本质上包含顺从。巴雅斋对特米尔送给他的礼品骂骂咧咧吵吵嚷嚷加以拒绝就是明证[74]。有人替索里曼皇帝送卡里库皇帝一些礼物,礼物使后者气恼之极,他不仅粗暴拒绝,并且宣称无论他还是他的前任都没有接受的习惯,他们的任务是给予,而且还命人把送礼的使者关进地牢[75]。
亚里士多德说[76],当岱蒂丝[77]讨好朱庇特时,当拉栖第梦人[78]讨好雅典人时,讨好者并不提醒对方说曾为他们作过好事(记住那些好事是令人不愉快的),他们只提起曾接受过对方的好处。我发现有些人随便使唤每一个人,从而受到欠情的约束,如果他们像聪明人一般权衡欠情的分量,他们恐怕不会如此行事。欠的情也许有还清之时,但欠情本身是消除不了的。对在各种意义上都酷爱行动自由的人来说,欠情乃是残酷的绞刑。我的熟人,无论比我地位高或低,都明白他们从未见过我把事情推给别人。如果说我在这方面能超过当代所有的典范,这并非是了不起的奇迹,因为我性格中有许多因素有助于此:少许的傲气、急不可耐的拒绝倾向、自己欲望和意图的可缩小性、处理各种事务的不机敏、以及我特别喜爱的素质,即悠然自得和无拘无束。由此,我憎恨干一切为别人、依靠别人,而不为自己、依靠自己的做法。凡事无论轻重缓急,我在利用别人的好处之前已先急急忙忙利用一切可能性让自己不去利用别人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