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65/100页)
一切人类的社会存在都在我眼前铺展。
此外,我还感觉到了所有苦力的爱,秘密和灵魂,所以,电车里我前面的女人可以在她那普通人的脖子上戴一条弯曲乏味的深绿色丝绸,装点她那件浅绿色的衣服。
我有些晕眩。电车里的座位用坚韧的密织纤维制成,载着我去向远方,扩散成种种形式,有工业,工人,他们的房子,生活,现实和一切。
我下了电车,头昏目眩,筋疲力尽。我刚刚经历了生命的全部。
299.舞台
每次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会是一场无边的旅途。乘坐火车去卡斯凯什使我感到疲倦,穿过城乡景观的这段短暂时光仿佛像是过去了四五个世纪。
我想象自己住进我经过的每一幢房子,每一间小屋,每一座被石灰和静默刷成白色的偏僻农舍——先是高兴,再是厌倦,然后忍无可忍。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当我离开其中一间小屋,我无限怀念曾经住过的那段时光。所以,每一次旅途都充满大喜大悲的痛苦和快乐,还有数不清的虚假怀念。
当我经过那些房屋、别墅和农舍,我过着和那里的居民一样的日常生活,和他们同时生活。我是父亲,是母亲,是儿子,是堂亲,是女仆和女仆的堂亲,同时是一切,我的特殊才能使我有幸能同时产生这么多的纷杂感觉,同时过这么多种生活——从外部看见他们,从内心感受他们。
我在内心创造了各种不同的个性。我不断创造个性。每一个梦,一旦我开始做梦,它就马上附在别人身上,做梦者就变成了那个人,而不是我。
创造意味着毁灭自我。我在内心使自我具体化,我在获得外化时才存在。我是一个空空的舞台,等着各种演员登台做各种演出。
300.三角形的梦(一)
我在梦里的甲板上颤抖:一股不祥的寒意袭过我那颗遥远的王子之心。
喧嚣而可怕的寂静像一股青灰的微风,侵入房间里看得见的空气。
冷硬、躁动不安的明亮月光下,海水不再翻滚,但仍然起伏不定。虽然无法听见,但我知道,王子的宫殿松柏环绕。
第一道闪电长剑在远处隐约划过。海上的月光是闪电色,这一切意味着,那位王子(从来不是我)的宫殿在遥远的过去就已变成一片废墟。
当船闷声靠岸时,房间暗了下来,他没有死,也没有被俘虏,但我不知道王子遭遇了什么。如今他的命运将面临什么样的冷酷和未知事物呢?
301.锻造灵魂
若想拥有新的感觉,唯一办法就是锻造新的灵魂。不用新的方式就想感受到新的东西是徒劳无益的。你若不改变你的灵魂,是无法用新的方式去感受的——事物正如我们的所感——你连知都不知道的东西,又能了解多久呢?——新事物存在并被我们所感受到的唯一方式,就是我们如何去感受出一些新奇来。
改变你的灵魂?如何去做呢?这就靠你去想办法。
我们从出生到死亡,我们的灵魂像肉体一样慢慢改变。找出一个使它更快得到改变的办法,正如我们在遭受某种疾病的侵袭或者获得痊愈时,我们的肉体以更快的速度在改变。
我们永远不要俯身发表演说,免得别人以为我们有什么想法,或者要屈尊与公众讲话。如果公众愿意,让他们来读我们。
此外,演说者就像一个演员——艺术的跟差,一个任何优秀艺术家都不屑一顾的角色。
302.双重思考
我发现,我总是同时倾听和思考两件事情。我想每个人都多少会有类似的感觉。某些观感如此模糊,我们只有在过后去回忆时,才发现我们有这样的观感。我相信,这些观感构成我们所拥有的双重注意力的一部分——或许是内在部分。就我而言,引起我注意的两种现实同样生动鲜明。这便构成我的本原,或许也构成我的悲剧,并赋予它喜剧色彩。
我埋头聚精会神地抄写着账本,而账目记录的是一家不起眼的公司徒劳无益的历史。与此同时,带着同样的注意力,我的思绪搭乘着想象之船,领略了幻想中东方的奇异景观。对我而言,两件事同样历历在目,同样清晰可见:一方面,我小心翼翼抄录的页面是维斯奎兹先生和他的公司的商业史诗,另一方面,在靠近油漆成斑马线的甲板那边,我站在甲板上凝神观察的,是航行中的一排排躺椅和躺在上面舒展双腿放松休息的旅客。(如果一辆童车从我身边骑过,那辆童车也将写入我的故事。)吸烟室挡住了我的视线,所以我只能看见他们伸长的双腿。
我将笔蘸了蘸墨水,那间吸烟室的门打开了——我感到自己正站在那里——陌生人的面孔浮现出来。他背对着我,向别人走去。他走得很慢,我从他的背影看不出什么来。我转向其他账目,试图找出哪里出了错。马奎斯的账目应记入借方而不是贷方。(在我看来他胖乎乎,和蔼可亲,爱开玩笑,而突然之间,那艘船消失在远处。)
303.行动家
世界属于没有感觉的人。成为行动家的最基本条件就是失去感觉。在生活中,实用表达的首要条件就是意志,因为意志主导行动。两种事物可以阻碍行动——感觉和分析思维,而后者就是加上感觉的思维。一切行动究其本质,不过是我们的个性向外部世界的投射。由于外部世界首先且主要是由人类构成,那么,这种个性的投射从根本上说与其他人的路径形成交集,根据行动方式的不同来妨碍、伤害或践踏他人。
一个人在采取行动时,已丧失对他人的个性、快乐和痛苦的想象能力。他的同情心走向麻痹。行动家将外部世界看作是由排他的无生命物质组成——或者说,世界的本质是无生命的,就像一块拦路石,要么跨过去,要么踢到一边。或者像一个没有抵抗能力的人一样呆滞,这个人也正如一块拦路石,他要么被跨过去,要么被踢到一边。
行动家的最好例证是军事战略家,因为他能将每一次行动的全部注意力与它的极端重要性联系起来。生活如战场,战斗是生活的综合体。战略家对付敌人时,就像棋手将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倘若一个战略家在想到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将给一千个家庭带来黑暗,给三千颗心灵带来痛苦,那么他会怎么样呢?倘若我们还有人性,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倘若人类真正有感觉,文明将不复存在。艺术是感觉的避难所,行动不得不被遗忘。艺术是深居闺中的灰姑娘,因为那是不得已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