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68/100页)
每一个出现在社会的杰出灵魂都会被放逐到一座“杰出之岛”去。杰出人物会像笼中困兽一样,被正常社会圈养起来。
请相信我:如果没有智者去指出人类的各种不幸,人类甚至不会注意到它们。那些敏锐的受难者使其他人遭受着人类团体带来的苦难。
由于我们暂时寄居社会,作为杰出者,我们的一项职责就是,将对部落生活的参与减少到最低程度。例如,我们不读报纸,或者,只有在去找些奇闻轶事和花边新闻时才去读报。你无法想象,地方性报纸的综合报道给我带来多大的乐趣。正是那些名字为我开启了通往无边无际的大门。
对于一个杰出的人来说,最高的荣耀就是不知道自己国家元首的名字,或者对于自己是生活在君主制还是共和制的国家一无所知。
他应该小心翼翼地用这种方式去安置自己的灵魂,即使世事变幻,也不会影响到他。否则,他就不得不对他人产生兴趣,以便能够找到自我。
315.浪费时间的美学
有一种浪费时间的美学。有一本关于惰性的不成文的手册,针对那些培育感觉的人而写,里面详尽阐述了各种培育方法。形成一种正确的策略,去对抗社会道德观念,对抗本能的冲动,对抗感情的诱惑,这是一门学问,并非任何美学家都能做得到。严格说来,我们在对常态进行让步时,通过对它的讽刺性诊断,可以得知,我们的病因来源于良心上的顾虑。我们还必须学会抵挡生活的入侵;为了不受外界观念的影响,保持谨慎很重要,在与他人共存时,让我们保持一种柔软的冷漠,使我们的灵魂避开他人的无形打击。
316.内心平静的美学
一种内心平静的美学生活,生命和生活中的种种冒犯和羞辱,让它们不再靠近我们,像一个围绕我们感觉的可憎外围,在有意识的灵魂外墙。
我们或多或少都令人讨厌。我们都犯下一种罪,或者说,是我们的灵魂乞求我们去犯下一种罪。
317.如何存在
我经常关注的事,就是试图理解其他人怎么能够存在,怎么会有不属于我的灵魂,怎么会有与我的意识无关的意识——因为意识——似乎是独一无二的。站在我面前的那个人,他像我一样说话,做着我会做或者能够做出来的手势,我承认,在某种意义上他是我的同类。但我想象中的插图人物,我在小说中看到的角色,以及演员在舞台剧里扮演剧中人,他们也是我的同类。
我认为,没有人会真正容纳他人的真实存在。我们可能会承认,其他人也活着,他们像我们一样思考和感受,但某种未知的差别因素和具体化的不平等是永远存在的。比起那些在柜台后面与我们交谈的冷漠身体,或者偶尔在电车上瞥了我们一眼的乘客,或者在街头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路人,那些历史人物和书里的形象在我们看来要更加真实。对我们而言,大多数人不过是一种景物,是我们熟悉的那些不显眼的街景。
比起那些所谓的真实人物,也就是在形而上被称作血肉之躯的渺小人物,某些书里刻画的角色和画里的形象更令我感到亲切。事实上,用“血肉之躯”来形容十分贴切:他们就像肉店橱窗里的肉块,犹如活着的淌血的死物,命运的肢体和肉片。
这种感觉并不会让我感到羞愧,因为我发现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人类互相轻蔑,彼此漠不关心,以至于他们像杀手一样杀了人却浑然不觉,或者像士兵一样不假思索地互相残杀。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似乎就在于人们忽略了这个显而易见的深奥事实:别人也是生灵。
在某些日子,在某些时刻,莫名之风向我吹来,神秘之门朝我洞开,我突然感到街角的杂货商是一个精神实体,而那个此刻正在门口俯身收拾一袋马铃薯的帮手,也是一个真正能感受到痛苦的灵魂。
昨天,有人告诉我,烟草店的店员自杀了,我简直不能相信。可怜的人,他也曾经存在过!我们所有人已忘记这一点。我们对他的了解并不比那些从未见过他的人了解得多。明天我们将更彻底地忘记他。但他显然也有灵魂,因为他杀死了自己。感情?焦虑?毫无疑问……但对于我,正如对于全人类,唯一记得的就只有他木讷的笑容和那件耷拉在肩上高低不平的破旧外套。这就是这个人给我留下的全部印象。他想得如此之多,除了结束感觉,他还有什么理由去自杀呢?有一次,我在向他买烟时,偶尔发现他很快就要秃顶了。现在看来,他没有机会秃顶了。这便是他给我留下的其中一点回忆,如果连这点也算不上回忆,而只能算是我的一点想法,那么我还有什么其他关于他的回忆呢?
我仿佛突然看见他的尸体,那口装他的棺材以及人们最终将他送入的陌生墓地。我渐渐明白,那个衣衫褴褛的烟草店收银员,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整个人类的缩影。
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今天,此刻,作为人类,我清楚地知道他死了。仅此而已。
不,其他人并不存在……沉重的日落只为我流连,色彩生硬而模糊。落日下熠熠闪光的大河只为我流淌,尽管我看不到。为观河而修筑的广场只为我而建,此时的河水正在涨潮。今天,那位烟草店收银员被葬入公墓了吗?那么,今天的太阳并非为他而落了。因为这样想,太阳也违背了我的意愿,不再为我西沉。
318.陌生的航行
……船驶过黑夜,既没有发出信号,也认不出彼此。
319.内心的海洋
我意识到,我已经失败,我只是吃惊,因为我没有预见到自己要失败。在我身上,是什么暗示着我会成功?我既没有征服者的蛮力,也没有狂人的眼力。我像寒冷的天气,清澈而忧伤。
明朗而灿烂的事物将我慰藉。在蓝天下看着生活流逝就已足够。我模模糊糊地忘了自己,忘记的比想起的要多。过多的事物充斥着我失重而透明的心,仅仅去观看,就是一种甜蜜的满足。我永远只会去做无形的凝视,我唯一的灵魂是一缕拂过的轻风。
我有着一种放荡不羁的精神,任凭生活悄悄溜走,就像我在想起什么时,抓东西的手松懈下来,使得什么东西从指间溜走。但我的外表从来看不出放荡不羁的样子——我逍遥自在地忍受着来来往往。我不过是一个孤独的放浪者,一种荒谬的存在;或者一个神秘的放浪者,一种不可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