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80/100页)
379.悲伤的间奏(五)
我厌倦了街道,不对,我不是厌倦了街道……街道囊括了生命的全部。我头朝右转,就能看见对街的酒馆,头朝左转,就能看见堆存叠起的木箱。转身朝后看,就能看见中间的阿非利加公司办事处,补鞋匠在门口不断敲着他的锤子。我不知道上层楼面是什么,据说三楼的公寓在进行不道德交易,但其实一切都是如此,这就是生活。
我厌倦了街道?我不过是厌倦了思考罢了。当我去看或去感受街道时,我不去思考。我安坐在属于自己的角落,内心极其平静地工作,我是记账的小人物。我没有灵魂,这里的人都没有灵魂——这间大办公室里只有工作。那些百万富翁总在这个或那个国家安享舒适生活,他们所在之地同样只有工作,同样没有灵魂。能名留青史的只会有一两个诗人。但愿我写下的某句话或别的什么能流传下去,并且被人说“写得好”。就像我抄写的数字,录进我一生的账簿之中。
我相信,我永远只会是纺织品货栈的助理会计,我真诚地相信,我永远不会升到主任会计的位置。
380.秋天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确定是几天还是几个月——我脑中一片空白。我不思考,因而我便不存在。我忘了我是谁。我无法写作,因为我无法成为我自己。经历了一段间接的麻木状态后,我变成了其他人。我明白,想不起自己是谁便意味着我醒了过来。
我昏厥了一段时间,与世隔绝起来。我变回我自己,却想不起我是什么,关于我曾经是什么的回忆被打断。我有一种困惑的印象,是一段玄秘难解的插曲。在一部分回忆里,我挣扎着寻找另一部分回忆,却总是徒劳的。我无法振作起来。如果这段时间我还活着,我甚至忘了我还意识到了这一点。
并不是说,给人以秋天之感的第一天——微弱光芒将死气沉沉的夏天装饰,这一天凉爽地令人感到不自在——通过某种使人心烦意乱的明晰,带给我一种意志消亡、欲望虚幻的感觉。也并不是说,在这段遗失一切的插曲里,有一丝徒劳追忆留下的苍白无力的痕迹。事情远比这样更令人痛苦。这是一种试图想起无法被忆起的回忆的单调,一种意识迷失在无人知晓的海岸边的苇草和海藻中的痛苦。
我知道,这晴朗而平静的一天有着真正的天空,这天空是深蓝色的而不是湖蓝的。我知道,太阳虽然不像之前那么金光闪闪,也在用湿润的微光沐浴着墙壁和窗户。我知道,尽管没有起风,也没有一丝微风去召唤和否定它,一股催人觉醒的凉意在薄雾笼罩的城市里蛰伏。我知道这一切,不思想,无欲念,我昏昏欲睡,因为我想起自己就要睡着,我的心里泛起怀旧情绪,只因为我焦虑不安。
我以前从未得过这种疾病,而且也很难痊愈。我完全清醒过来,为从不敢做的事情做着准备。是什么样的睡意使我不去睡觉?是什么样的钟爱拒绝与我交谈?变成别人,在生机勃勃的春天里深吸一口冷空气,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至少我可以想象,当我身在远方,在我回忆起的画面里,蓝绿的苇草沿着河畔轻轻摇摆,而那里见不到一丝风的痕迹,这远比生活要美好得多!
我曾多少次回忆起我不是什么人,我把自己当成一个年轻人,而忘了所有其他的一切!我从未见过却真实存在的风景变得不同起来,而我见过却并不存在的风景对我来说新鲜起来。为什么我要在乎这些?间歇时我停止回忆,偶然间又开始继续,此时,太阳似乎释放出凉意,夕阳西下,河边阴郁的苇草冷冰冰地沉入睡眠,我看得见,却并不拥有。
381.再说沉闷
还没有人用一种通俗易懂的语言向那些从未经历过沉闷的人对沉闷作出定义。有些人不过是称沉闷为倦怠。另一些人却用来指恼人的不适。还有些人认为沉闷就是疲惫。不过,虽然沉闷包含了倦怠、不适和疲惫,但它们的关系就像是水与氢和氧的关系一样,是构成的关系,而不是相似的关系。
如果有些人对沉闷持有一种有限而不完整的见解,另一些人则认为沉闷的含义在某种意义上远非如此——比如说,他们用这个词来表达对世界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的一种智识或发自肺腑的不满。使人打呵欠的是所谓的倦怠,使人焦躁的是所谓的不适,使人几乎动弹不得的又叫做疲惫——这些都不是沉闷。但是,它们和沉闷都不是那种生命空洞的深刻意识,以致受挫的抱负浮上心头,重新找回失意的渴望,植入未来的神秘主义者或圣人心灵的种子。
是的,沉闷是对世界的倦怠,对生存的恼人不适,对活下去的疲惫。事实上,沉闷是对万事皆无边虚空的肉体感觉。但是,更进一步说,沉闷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倦怠,无论那个世界存在于现实之中还是想象之中;沉闷是对活下去的不适,尽管用另一个人的身份、以另一种方式、在另一个世界活下去;沉闷是一种不仅对昨日和今朝,甚至对明天和永恒的疲惫,如果存在这种疲惫,或者它是一种虚无,如果这种虚无就是永恒。它不仅仅是万事万物、芸芸众生的空洞虚无,灵魂遭受沉闷折磨所致的烦恼,它也是对其他一切事物的幻灭——是感受虚无的灵魂对自身虚无的感觉,是一种激发自我厌恶、自我排斥的幻灭。
沉闷是一种混沌不堪的身体感受,一种一切皆混沌的感觉。这种心烦意乱、身体不适、疲惫不堪的感觉,只有被关在狭小牢房里的犯人才会有。那些痛恨生活困顿的人感觉自己在一间宽大的牢房里披枷带锁。不过,那些被沉闷所困的人感到自己在一间无边的囚室里,被毫无意义的自由所囚禁。那些心烦意乱、身体不适、疲惫不堪的人或许会被狭小牢房的高墙粉碎和埋葬。那些痛恨生活困顿的人,他们的枷锁或许会脱落,可以趁机逃之夭夭,又或者,他们在徒然挣扎着摆脱枷锁时,那些枷锁会带给他们痛苦,这种疼痛的体验使他们苏醒过来,忘记昔日的憎恨。但是,无边的囚室里的高墙无法摧毁我们,将我们埋葬,因为它们并不存在,我们也不会因为挣脱枷锁所带来的痛苦而苏醒,因为枷锁也是不存在的。
面对这平静而美丽的永恒的薄暮,我纷繁的思绪油然而生。我凝望着高远的碧空,看见模糊如云影的粉红色的形状,就像展翼飞翔的、遥不可及的生活拍落一片无法触及的、柔软的羽毛。我低头望着河水,波光粼粼的,反射出一片蓝色,那颜色似乎比蓝天更蓝。我再次举目望天,在看不见的空气中,那互相纠缠的五颜六色渐渐松散开来,此时被苍白的云影渲染,仿佛在更高远、更纯净的万物层次上,有属于其自身的实质上的沉闷,一种无法实现自我的感觉,一种无法衡量的肉体上的痛苦和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