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9/32页)
得知爷爷去世的消息,海外的子女们没有人回去,离故乡太遥远了,不在美国加拿大就在欧洲,澳大利亚都没有,更不用说日本韩国了。当初就憋着一股气漂洋过海到天尽头,能到另外一个星球他们更乐意去。他们给故乡寄去一大笔钱和唁电,好多年来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对于老家的任何动静都用钱来说话,除了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人去世的消息还是让这些海外子女们沉默了大半天,他们躲开家人,悄悄啜泣。他们的外国伴侣也很少见他们这么伤心过,他们大理石般的坚硬冷峻峭拔太接近欧美风格了,可他们不是欧美文化的产物,他们是爷爷一手锤炼的,这个伟大的缔造者去世了。这些海外子女们通过刻苦学习掌握了技术,在社会上谋得了一席之地,赢得了所在国家的认同,融入了主流社会,华人洋人都很尊重他们,他们相当了不起了,老爷子去世意味着维系家族的根断了,或许连寄钱的机会都没有了,那一刻他们在世界各地自己的宅子里全都成了大理石雕像。他们的伴侣和子女也停止了喧闹,悄悄地看着这个孤独悲伤的人。这种悲伤很短暂,一个上午就过去了,该干吗干吗,投入到工作中去,拼命工作努力工作,早就成工作狂啦。
不久,孩子们带回印刷精美的《中国国家地理》,里边有个专栏《无法消失的河流》,张氏家族有个后人竟然在沙漠里找到这么多消失的河流,断流,干枯,然后从另一处冒出来,这个张氏后人对这些河流情有独钟,河流消失的地方有时是沙浪,有时是草浪,有时是燃烧的空气,无法消失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些河流到沙子里去了?流到草木里去?流到空气里去了?答案是肯定的,河流无法消失。这个张氏后人在大漠烈日下嚼草根就暗示了生命的生生不息。按陕西关中的习惯张子鱼应该叫这些移居海外的本家为二爸三爸或堂兄堂弟,这些有直接血缘关系的叔父和堂兄弟,尽管被大漠里的河流所震撼,甚至把这些无法消失的河流与爷爷联系在一起,他们还是没有认出这个专栏的作者就是张氏家族的后人。他们那些只有一半中国血统的混血子女更有洞察力,混血儿们从张子鱼的脸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头发认出这是他们自己人,是他们的叔父或兄弟。毫无血缘关系的母亲都认出来了。父亲仔细观察半天,“张家人不会到不毛之地去的,大概是个老乡,一个地方的人长得很像。”就这么把张子鱼给切割出去了。但张子鱼拍摄的那些消失在沙漠里的河流最终成为他们回故乡祭奠爷爷的关键因素。
近乡情更怯,刚到村口这些海外游子就哭得一塌糊涂,等见到张子鱼那才叫欲哭无泪,那些洋媳妇洋娃娃不停地叫上帝上帝,而土著们喊出来的全是老天爷呀老天爷;那一天,爷爷成了上帝也成了老天爷。
国内各大中小城市的张氏后人不约而同全是独生子女,比国家统一要求早了整整一代人,独生子女大都是七○后八○后,这些生活在城市的张氏后人六十年代就很自觉地计划生育了,而且全是独生子女。不用说是对爷爷的挑战与反抗。爷爷当年就凭着子女众多,独断专行,这些受过教育,生活在城市的张氏后人马上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只生一个,独生子女,从种上切除了独断专行,他们甚至认为封建专制宗法社会就源自子女众多,滋生家长族长一直到皇帝,可以想象他们结扎输精管输卵管时有多么决绝有多么义无反顾。
他们回故乡的机会很多,热情中含着冷漠,大大小小的礼物之外,再用牛皮纸信封分装人民币,节日以外全是这种牛皮纸信封,绝不久待,常言道,客不走主不宁,他们是故乡的匆匆过客。老家的亲人早已习惯这种做派,一句话,爷爷锤炼出来的没有任何虚假温情的血缘关系,子女稀少是理所当然的。回到故乡他们也不走动,就待在宅子里,村里人大多只见他们两次,回来离开,都是静悄悄的,与他们城里人的身份一点也不相符。奇怪的是他们都是城市的中上层,该有好房子的时候他们有好房子,该有电话家用电器的时候他们都有电话和家电,该有汽车的时候他们的车子让人眼馋,诸如工资津贴职称职务重点幼儿园重点中小学以及重点大学他们一样没落下。他们那种务实沉着冷静一板一眼让那些在城市生活了近百年的老户人家也自愧不如,他们一代就从农民变为地地道道的市民。有人甚至怀疑他们有犹太血统。据说北宋有犹太人移居中国开封府,陕西关中有没有犹太人行迹是个未知数。他们极为稀少的子女中竟然出现中国第一批丁克家庭,爷爷地下有知会从棺材里蹦出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他们自行了断,比古代自宫当太监的人还要难以让人接受。
他们得到爷爷去世的消息不能不回老家奔丧,一周年要回去的,二周年不怎么隆重,寄一笔钱就可以了。临近三周年的时候,他们该退休的退休该离休的离休,子女稀少但都人模狗样,备受尊重,怀旧心理突发。想想吧,三四十年前不就一农民吗?一旦沾上农字沾上泥土,对爷爷的怨恨顷刻变成无尽的怀念与眷恋。那段时间,他们频频召见儿孙,重述历史一样重新塑造老爷子的光辉形象。儿孙们面带嘲讽,他们就痛心疾首,有个坏小子竟然嘀咕:“我早就知道会绷不住的,举白旗就举白旗连床单都扯上啦。”儿孙们已经离故乡非常遥远了,父辈跟火箭推进器一样加注过多少高浓度燃料啊,打到太空了,收不回来啦。他们跟父辈参加三周年祭奠个个都像木头人,跟那些海外游子形成极大反差。首先,海外游子子女繁多,爷爷活着的话也九十多岁了,早都四世同堂了。移居海外的儿子辈孙子辈加起来不过四五个,可他们全都娶洋女人,一生就是四五个,六七个,跟葡萄石榴大枣花生一样一串一串的,从世界各地奔故乡而来。其次,这些混血儿的家园意识远比国内的兄弟姐妹们强烈,他们不住县城的宾馆,他们乐意住在村子里,农村每家每户空房子很多,很容易安置,一律外国做派都要付费的,村里人高兴坏了。第三,这些混血儿对故乡的一切都充满兴趣,闲不住,到处跑,渭北高原的小县城离山很近,还有罕见的深沟大壑,都是他们涉猎的目标,至于庄稼家禽家畜之类就更不用说了。更有趣的是干各种农活以及家务活。国内的兄弟姐妹们个个都像古戏里的公子小姐。张子鱼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的两期专栏图片与文字,国内的亲人们礼节性地询问一下,这些混血儿们刨根问底,约好要去艾比湖,要去大漠,他们带了杂志,还让张子鱼签名。张子鱼当了一回名人。村里人对这些混血儿印象特别好,农民说话实在,大家就说:一半血缘就像给庄稼给树剪枝杈,长得更快更结实。这是他们的父亲们当初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