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0/32页)
子女繁多的还有那个阔老板侄子,爷爷对亲侄子有再造之恩,亲侄子不能不来。亲侄子老板正妻加偏房有七八个,子女也是一大群,这些子女都是名校的尖子生,每年大小节日都要率太太及子女会聚老家祖宗灵前,汇报一年的成绩,老板高坐太师椅,一一评点,一一褒奖,正房妻子大太太负责发放奖金与奖品,大年三十是两口子最神气的时候,传统家族生活的复杂性与人情世故把子女们历练得炉火纯青,他们从来没有抱怨过爷爷,无限敬仰伟大的祖先直到永远。那些上了大学的子女优秀得一塌糊涂。几年以后,他们到美国哈佛普林斯顿麻省理工留学,读到一位华人母亲写的《虎妈战歌》不禁哑然失笑,比起他们伟大的祖父,虎妈太小儿科啦。
那些进城打工的张氏后人比同村人走得都远,他们一出村子就直扑广州深圳,上海浦东刚有动静他们就出现在大上海。农民进城肯定要投亲访友,张氏后人只需亲人们扶一把,轻轻的一把,他们就自创生路,绝不拖泥带水,对任何人都不抱过多的希望和幻想。他们这种做派不但赢得亲友们的信任,同村乡党们的亲友也乐意帮他们而不愿帮自己人,这些自己人,沾上一点点亲戚关系就没完没了,就想当然地把乡村的家族结构硬往城里套。张氏后人天然地把再亲的亲人都从内心排除掉了,对工友对老板对合作伙伴更是如此,吃再大的苦吃再大的亏他们都埋在心里,并且视为理所当然。外地人常常怀疑他们的陕西人身份,他们确实来自陕西关中渭河北岸,地道的关中方言大概是全中国方言中最难学的。对那个铁石心肠的祖父他们既不感到亲近也不感到冷漠,有的只是一种敬畏。爷爷去世,他们纷纷赶回故乡,打墓拱墓,抬棺埋土起坟,尽心尽力,他们出的全是力。农村的青壮年越来越少,整个葬礼没有用一个外人,这是家族兴旺的一个标志。他们是最平稳淡定的一群。
给爷爷养老送终的肯定是小叔父,也就是关中农村人说的碎爸。爷爷最终把祖产留给最小的儿子,五间青砖大房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孝敬的钱全都留给小儿子。小儿子也是五个儿子。碎爸与他五个儿子成为张氏家族守望家园的人。他们热爱土地热爱家乡热爱爷爷。
村庄紧挨着县城,县城不停地扩张,土地不断被征用,每征一次地,农民就得到一笔钱。碎爸的五个儿子为征地款打过架,甚至打过官司。以爷爷的魄力和手段,村干部会把所有的征地款直接交给爷爷,再由爷爷逐一分配。碎爸就没有这种魄力和手段,更没有这种威信。碎爸跟儿子们闹翻天的时候,爷爷不干预,很超脱,爷爷不跟孙子斗那叫明智,爷爷要斗也斗他那些儿子们,人们很容易把爷爷跟康熙爷乾隆爷联系起来。在碎爸焦头烂额的时候爷爷帮了碎爸一把,爷爷在村口对着孙子们中的一个只淡淡说了一句:“你们哥几个演戏演到啥时候?村里人没看够全县人来看吗?”兄弟们撤诉的撤诉叫人说和的说和。不用爷爷提醒,村里人敲打碎爸:“立太子呀瓜,再不立又要打内战呀。”碎爸还是有点瓜,六十多的人,白活了,非得人家把话说破:“五个儿你在阿一个跟前养老呀?”“我得去问问我爸。”爷爷就问碎爸:“你心疼阿一个就是阿一个,我没意见。”爷爷把权力下放给碎爸,爷爷跟碎爸保持高度一致。
碎爸最心疼老三,老三、老三媳妇怎么看都顺眼,碎爸没选老五选了老三,比皇帝选太子轻松多了,皇帝选太子必须受文武百官的牵扯,平头老百姓就自由多了。征地款该谁是谁,爷爷碎爸两口子跟老三一家过活。
老三的优势很快就显示出来了。爷爷那些儿孙们孝敬的钱,爷爷很少花费,碎爸就没有这么多敬孝钱,爷爷的钱匣子等于小金库,碎爸彻底放心了,那四个儿子再不争气过年多少要表示一下,不能光给老人带烟带酒带食品。
大家越来越觉得爷爷了不起。这个蔫老汉早年只念过几年私塾,识文断字,民国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老汉就意识到乡村家族的生存之道,不用读《旧唐书》不用读《唐律疏议》老汉就明白一个大家族不能让子女有私产,财产共有,等于家长独断。碎爸六十多岁的时候才若有所悟,碎爸每天去爷爷屋子里时跟进庙上香一样虔诚。碎爸心疼的老三和老三媳妇也用这种眼神看他们天神一样的爷爷。爷爷当年选中了碎爸,碎爸又选中了老三,选中就意味着巨大的恩惠。
在外人看来爷爷的去世一点也不突然,亲友们也不觉惊讶。爷爷九十六岁高龄啦,没病,没给后人添一点点麻烦,行动便利,所谓伺候也仅限于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对九旬老人不算什么。去世当天上午还在街上遛一圈,中午饭吃两碗面条,一干一稀,又喝一缸子茶吸半支卷烟,有点困就睡下了,就再没醒来,典型的寿终正寝,典型的喜丧,表情安详,完全是睡眠状态,呼吸停止了,睡眠中去了另一个世界。
对碎爸一家来说可真是晴天霹雳,一家老小全都懵了,好像死的是他们自己,那种悲痛那种绝望,那种撕心裂肺,村子里好多年都没见过这么哭老人的,全都哭软了,都站不起来了,幸亏是个大家族,堂兄弟们去给亲友们报丧,堂姐妹们婶子们来烧火做饭。第三天碎爸一家老小才愣过神,嗓子全哑了,说话像铁铲刮锅难听得要命,他们自己也觉得难听,他们就尽量不说话,跟聋哑人一样打手势。他们好几天不吃饭,喝一点点水,个个都像练辟谷功的仙人,可又没有仙人的精神,而是神情恍惚,压根就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时不时到爷爷身边嘀嘀咕咕诉说一番。入殓时碎爸一家才如梦方醒,不顾一切地往棺材跟前扑,在棺材上撞头,咚咚发出沉闷的响声。大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就像对付精神病人一样好不容易控制住碎爸一家。另一拨人赶快入殓钉木钉子。起丧入坟又是一番折腾。
过完七个七,碎爸一家终于明白爷爷走了,永远离开他们了。过完百日,碎爸一家恢复了一点点元气,很快又陷入一场更大的悲伤中。村里人从他们悲伤的哭号中捕捉到一些信息,大意是“爷爷太狠心了,你老人家走了叫我这些后人咋活呀?活不哈(下)去啦”!反反复复就这么几句。这可都是大实话,碎爸一家都是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农民,但也不是多么能干的农民,务庄稼的水平一般,多种经营不经折腾不敢再试,出外打工最远到宝鸡就打道回府,守望家园孝敬老人才是他们的优势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