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春城内, 月华皎皎,流泄遍地,为这座寂静的城池带来唯一的光亮。

但在四方天柱内, 众人尚且不知外界暗色,仍在为了逃出而与守柱的凡人争斗。

如霰自八角阑狱中走出, 顺着铁索而下,登上飞屿, 迎面便撞上了那位身负长剑, 提着酒葫芦的——

他思索片刻,想起此人,他少年于人界游历时便有所耳闻, 剑豪李长风。

千杯尽在手, 哪管长生途的李长风,此时正垂着眼, 神情中带有说不出的平和与蘼顿。

如同磨刃之剑般,锋芒全无, 豪情大减, 吞不了河山, 饮不尽日月,仿佛多吸一口清风便要被呛死。

如霰心下评判之际,立即想到了林斐然,她那时见到李长风登天柱时,可是满目向往,若是这番模样叫她看见……

他也不知她会如何。

他敛下思绪,抱臂抬眼,漫不经心道:“如何出去,与你强斗么?”

“斗?”李长风磕磕绊绊笑起来, 醉眼朦胧,略显凌乱的发丝在脸侧扫过,

“你是第一个出困境的——如果我还没醉瞎,没有认错人的话,你是如霰罢?当年你还在人界游荡时,我们见过,银白发,仙人颜,我不会忘,不过,你头发长了很多,初见时,它们才到肩颈……”

一句话还未说完,他便仰头喝了一口。

“那叫游历。”如霰并不意外,也没心思同他叙旧,只道:“如何出去。”

李长风啜饮一口,打了个嗝,顺手抽出坐着的长剑,直直向下送去:“虽不知你如何进得春城,但想来也没有群芳谱,有什么好拦的?直接走罢。”

见他送剑而来,如霰双眼微睐,又道:“这么浓的血腥味,你闻不到吗?这不像你。”

许是见到故人,李长风难得沉默,许久才道:“如今我已不是剑豪,也没有心力管身外之事,过往是我太过较真,不懂世事难得糊涂之理,山下不必山上,事事权衡,件件利弊……罢了,你贵为妖尊,又怎么我心中所感,今时今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先人所言实矣。”

“贵为妖尊?”

如霰侧目看过,扯唇一笑,听到这倒胃口的“贵为”二字,便彻底失了叙旧之心,只抬腿踏上长剑,金白袍角迎风而起,向天穹而去。

世道寒凉,血又能热到几时,恰如水砂解玉,初时棱角分明,再回首,已全然变了模样。

出过天柱,落了地,他如约向北而去,初时街巷幽静无人,走得久了,便听出些响动。他心下并不在意,只侧目看过一眼,继续前行。

四方天柱落下时震碎不少屋宇,高墙尽毁,徒留断壁残垣。

他选了一处最高位,纵身而上,倚坐其间,袍角翻动间,似要乘风而去。

这不仅是因为他本就喜欢身居高处,更因为此处打眼,若有人来寻,一眼就能看见。

夜间无日色,他无法睡下,只能睁着眼,看着一些人从天柱而出,面露喜色,准备一展拳脚。

他一张张面孔看过,却没有最呆的那副。

时人经过残垣之下,被那垂下拂动的衣袍引了视线,昂首看去,恰巧撞入一双清凉的眸中,初时如入清泉,片刻后便如坠冰窖,惶恐之余又觉自己冒犯无礼,便下意识躬身赔礼。

“不知道友在此,多有冒犯,实在抱歉。”

如霰甚至无心回应,他只看过一眼,便收回视线,向此人后方看去,那里,正有两人缓步而来。

此处的确醒目,却引不来他想见的人,不想见的倒是一茬一茬出现。

他扫过两人,最后停在谢看花身上:“有事?”

谢看花面无表情,但紧扣丝弦的手还是泄露几分尴尬心绪,直白道:“……我们是来惩戒行刑的。”

“惩戒?”

三言两语下,如霰明白了始末,却又道:“狱中几人蠢笨恶毒,想不出解法,便要以我之血肉为他们铺出一条生路,此番情势下,反戈相击难道有错?”

谢看花无言,他身侧的寒山君便道:“有没有错,不由你我断定。此秘境内共有四位祀官,除却守柱之用外,由我维护秩序,慕容大人负责审判,谢前辈与剑豪前辈负责助阵行罚。带你回去后,到底是否行惩戒之罚,需得由慕容大人定夺。”

如霰静静睨他:“若我非要待在此处呢?”

谢看花长叹一声:“那便由我将你强行带回。”

如霰正要开口,又听得那个清瘦的青年道:“鉴于你身份特殊,于飞花会无碍,定夺之时,我会通知你的契主到场。

当然,若你不去,我便现在将她唤来,飞花一行,她怕是只能止步于此了。”

于是轻启的唇忽然闭合,如霰起身立于残垣之上,夜风躁动,鼓起他的长发与袍角,显露出那枚隐秘的金环:“好大的口气,你们以为,在这春城之内,只有四位祀官能动用灵力么。”

他开口,一阵奇异的语调模糊逸出,音落之时,几道灵索迅猛而去,寒山君立即旋身后退,抽出腰间墨笔,挥毫间便写出一个篆体的退字。

浓墨汇聚而去,虽将灵索止于半途,却也因为不够及时,叫那灵索抽中侧脸,颊上顷刻间便浮出一道指长的红痕。

他双眸微睐,只道:“有些话,明知不该说,最好还是咽回口中。想要恩威并施,只会激怒我。”

寒山君眉头微蹙,眼中惊疑不定,谢看花那张面瘫脸竟也露出几分失色:“此番阵法为圣人亲设,你是如何破阵的?”

如霰不言,只凝神看向四方高耸天柱,几息后,忽而又转变心思:“我可以和你们去,但她一出天柱,你们便得带她过来。”

这话语不像命令,可那不容更改的口吻却又叫人无法拒绝。

谢看花同他相处过一段时日,对他的秉性也了解一二,便同意道:“这是自然,其实,我们的关押所在也是一处花坊,她若要集花,也得来此一遭。”

如霰一下便抓到重点:“关押所在?你是说,她得来救我?”

“谈不上救……”谢看花想起那条扔到溪中的银鱼,话风一转,点头道,“这么想,也可以。”

躁动的风忽然停止,如霰自残垣之上走下,神色自若地望着二人:“带路。”

左右都要等她,与其在这里无聊望月,不如做点事。

谢看花:“……”

墨风摇动,细雨绵绵。

浅淡幽香的雨珠落于墨竹叶面,凝出一道浅灰的水痕,坠于叶尖,倏而落下,正正滴到林斐然仰起的面容上。

慕容秋荻与她对视,浅色瞳孔中并无异色,唯有平静,她在打量着这个面上无波,内里已在沸腾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