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108/110页)
阿马德奥·萨尔瓦铁拉,委内瑞拉共和国街,宗教审判广场附近,墨西哥城联邦区,1976年1月。
小伙子们,除了我,大家都忘了她,我说。现在,我们都老了,成了明日的黄花,也许现在还有人想起她,可那时大家都忘了她,后来他们也开始忘了自己,当你忘了朋友的时候,也就开始忘了自己。我是例外。也许这只是我现在的感觉。我还收藏着她的杂志,她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也许我的生活适合如此。跟许多墨西哥人一样,我也放弃了诗歌。跟成千上万的墨西哥人一样,当那一时刻来临时,我也不再写作、不再读诗。从那时起,我的生活就沿着你能想像得出的最枯燥乏味的道路行进。我什么都干过,我干过我能干的一切。一天,我发现自己在圣托·多明戈广场的拱廊下开始干起写信、草拟不可理喻的文书的工作来了。这是一份跟其他活儿没什么两样的工作,至少不比我干过的其他工作差,可是不久我便发觉自己可能会永远在那儿干下去,离不开打字机、钢笔、白纸。这是一份不赖的工作。有时我甚至会发笑。我什么都写,从情书到申请、诉讼书、财产申明、绝望者寄给国家监狱的申请什么都有。这让我有时间与同事们交流,那些跟我一样顽强的书写员(我们是一种濒危物种),同时也有工夫阅读我们文坛的最新奇作。墨西哥诗歌已毫无希望:有一天我看到我们最有文化修养的一位诗人认为“pensil .orido”是一种彩色铅笔,不是花园,或者布满各种鲜花的场所,甚至是一片绿洲。“Pensil”还有垂挂、悬挂、垂吊的意思。你们明白了吗,小伙子们,我说,你们明白了吗,或者我说到点子上了吗?两个小伙子面面相觑说,是的。但他们可能不是说“明白了”。后来我再没听到过塞萨雷亚的消息。一天,在一家酒吧,我跟一个来自索诺拉的老人成了朋友。这个老人很熟悉埃莫西约、卡纳内、诺加莱斯,我问他是否听说过塞萨雷亚·蒂纳赫罗。他说没有。我忘了对他说了什么,但他感觉我在谈论我的妻子、妹妹或者女儿。他这样说时,我觉得我其实并不了解塞萨雷亚。现在,小伙子们,你们对我讲了马普莱斯·阿尔塞说她的那些话。或许是李斯特或者阿克莱斯说的,这都无关紧要。是谁给了你们我的地址?我问。李斯特或者阿克莱斯或许曼努埃尔,这都无关紧要。两个小伙子望着我,他们可能并没有看着我。天马上就要亮了,大街上传来的喧嚣开始进入公寓,这时我看见一个小伙子坐在沙发上睡着了,但还直着脊背,好像仍然醒着,另一个已经在翻阅塞萨雷亚的杂志,不过那样子也好像快要睡着了。这时我说,小伙子们,好像新的一天来了,好像太阳升起了。睡着的那位张着大嘴说是啊,阿马德奥。醒着的那位没有理我,还在翻着杂志,嘴角半带微笑,好像在憧憬着一个刚刚离去的女孩,眼睛还扫描着墨西哥现存的塞萨雷亚·蒂纳赫罗惟一的那首诗。因为疲惫和酒精的缘故,我的脑子有点眩晕,我忽然想到是醒着的那位在说话。我说:你会表演口技吗,小伙子?正睡觉的那个说不会,阿马德奥,或许他说的是“错了”,阿马德奥,或者说了“不”,或者“才怪”、“不啊!”,或许他说“不会先生”,或者不大可能,或者没有机会,或许他就说不是。醒着的那个看着我,手里抓着杂志,好像担心什么人会把它从自己手上拿走,他不看我了,继续读杂志,这时,我想塞萨雷亚·蒂纳赫罗那本破烂杂志里好像真有什么可读的。我放低目光点点头。别不好意思了,阿马德奥,其中一个说。我不想看着他们。可我却看了。我看着这两个小伙子,一个醒着,另一个睡着,睡着的那个说别担心,阿马德奥,我们会替你找着塞萨雷亚的,哪怕要翻开北方的每一块石头。我使劲睁大眼睛盯着他们说:我不担心,小伙子们,别因为我而去这样做。睡着的那个说:这不麻烦,阿马德奥,这是一种快乐。我坚持说:别因为我而去这样做。睡觉的那个笑了或者喉咙里发出某种可能是笑声的声音,一种咕哝声,一个扑哧声,或许他快要被窒息了,他说:我们不是为你而做,阿马德奥,我们是为墨西哥、为拉丁美洲、为第三世界、为我们的女朋友而做,因为我们想做。他们在开玩笑吧?不是开玩笑?这时睡觉的那位开始奇怪地呼吸起来,好像在用自己的骨头呼吸,他说,我们马上就去找塞萨雷亚·蒂纳赫罗。我们马上就去找塞萨雷亚·蒂纳赫罗的作品。这时我感觉打了个冷战,我看着醒着的那位,他还在研究塞萨雷亚·蒂纳赫罗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惟一的一首诗,我对他说:我想你的朋友可能有什么不对劲了。正在读杂志的这位抬起眼睛看着我,好像我在一扇窗户后面,或者他在一扇窗户的另一边,他说:别紧张,没事。该死的神经质的小伙子们!好像谁在睡梦中呓语没什么了不起!好像谁在睡梦中发誓也没关系!这时我又望着前屋的墙壁、我的书、我的照片、天花板上的污迹,然后又望着他们,我好像是透过一扇窗户看他们的,其中一个睁着眼,另外一个闭着眼,但两人都看着什么,在看着外面?在看着里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好像到了北极,我把这话对他们讲了,睡着的那个很响地喘息着说:更像北极降到了墨西哥城,阿马德奥,他这样说,我问:小伙子们,你们觉得冷吗?这是一个象征性的问题,或者实在的问题,因为如果回答是,我就立马去给他们煮咖啡,但归根结底这本质上是一个象征性的问题,如果他们冷了,就会躲开窗户,我又说:小伙子们,这样做值得吗?这样做值得吗?这样做值得吗?睡觉的那个说“西蒙奈尔”。我站起来(我全身的骨头都咔嗒咔嗒地响动着)走到餐室桌子旁边的窗户前,打开它,接着,我又走到该去的地方,准确地说,走到前屋的窗户那儿,打开它,然后又慢吞吞地走到开关前,把灯熄了。
[1]梅斯卡尔(Mezcal)是龙舌兰酒的一种,较少在墨西哥以外的国家贩售,在瓶底置有食龙舌兰植物根部的小虫,因此又被称为“带虫龙舌兰”。
[2]主业会(Opus Dei,或称为“天主事工会”),全名为圣十字架及主业社团,天主教社团之一,于1928年10月2日由圣若瑟玛利亚·施礼华在西班牙马德里创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