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107/110页)

这时我已经分辨得出他们靠墙坐着的轮廓了。两个人都吸着烟,都显得极为疲惫,不过产生这个印象可能是因为我自己也很疲惫了。洛佩兹·洛博什么也不说了。只有贝拉诺还在讲,跟刚开始那样,令人意外的是他讲起自己的故事来,一个不知所云的故事,讲过一遍又一遍了,每次讲的都有所不同,都要少一点内容,最后他只说了一句:我想死,但发现不死更好些。直到此刻我才完全明白,洛佩兹·洛博打算明天跟着士兵而不是平民们同行,贝拉诺不想让他一个人去死。

我想我可能终于睡着了。

至少,我觉得睡了片刻。醒来后新一天的光线开始透进屋子。我听着鼾声、叹息声和呓语声。后来我看见士兵们已经准备出发。洛佩兹·洛博和贝拉诺跟他们在一起。我起了床,告诉贝拉诺别去了。贝拉诺耸耸肩。洛佩兹·洛博的表情一点都不消极。他知道自己这是去死,现在他很镇定,我想。这时贝拉诺的脸看着像个疯子的脸:几秒钟间,可怕的恐惧和强烈的幸福感在脸上同时掠过。我抓住他的胳膊,不假思索就拉他到外面去散步。

这是一个灿烂的早晨,那种弥漫着飘渺蓝色的早晨,蓝得让你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洛佩兹·洛博和士兵们看着我们走过去一言不发。贝拉诺面带微笑。我记得我们向那辆没用了的雪佛兰走去,我说了好几遍,说他计划要干的事儿完全是疯狂之举。我听到你们昨晚的谈话了,我承认,所有这一切都让我觉得你的朋友疯了。贝拉诺没有打断我:他望着前方的森林和布朗斯威尔周围的山,频频点头。我们走到雪佛兰跟前时,我想起了狙击手,觉得有种恐慌的激动感。这似乎挺荒谬。我打开车门,我们钻进车里。贝拉诺注意到了浸透进布料的路易的血,但什么也没说,我觉得这时作解释很不合适。我们默默地坐了会儿。我双手捂住脸。后来贝拉诺问我注意到了没有,这些士兵多么年轻啊。他们都是些混账孩子,我说,他们像玩儿似的互相残杀。毕竟,这也有好处,贝拉诺说,望着窗外沉浸在雾气和阳光中的森林。我问他为什么要跟洛佩兹·洛博一起去。这样他就不孤独了,他回答说。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我希望有一个不同的答案,某种结论性的回答,但我也没再问。我感到很伤心。我还想说点别的什么,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后来我们又从车里出来向长房子走去。贝拉诺取出自己的东西,然后就跟士兵和那个西班牙摄影师走了。我陪他走到门口。让-皮埃尔在我旁边,迷惑不解地看着贝拉诺。士兵们开始准备出发,我们就在那里向他道了别。让-皮埃尔握了握他的手,我拥抱了他。洛佩兹径直朝前走去,让-皮埃尔和我感觉他不想跟我们说再见。这时贝拉诺开始跑起来,好像在最后关头觉得部队会撇下他。他追上洛佩兹·洛博,我感觉他们好像开始说话了,好像在笑,好像要去远游,后来他们穿过这片空地,消失在灌木丛中。

我们返回蒙罗维亚的旅程中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很漫长很艰辛,但没有碰到双方任何阵营的士兵。我们在黄昏时到达布雷尔威尔。我们在那里跟同行的大部分人告过别,第二天一辆某人道组织派出的大篷车把我们接回蒙罗维亚。让-皮埃尔不到一天的工夫就离开了利比里亚。我在那里待了两个多星期。那个厨师和他的妻子、儿子搬进了新闻中心,我跟那孩子后来关系处得挺好。那女人干些收拾床铺和扫地的活儿,有时我从自己房间的窗户望出去,看到那男孩在跟其他孩子或者守卫宾馆的士兵们一起玩儿。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司机,不过他到蒙罗维亚时还活着,这多少令人欣慰。不用说,我在那里接下来试图寻找贝拉诺,想搞清在布朗斯威尔——黑溪——托马斯河地区都发生了什么,但始终没有得到过明明白白的答案。有人说那片地区现在由金赛的武装排控制,又有人说一个十九岁的将军,我想他的名字叫莱博将军,领导的部队设法重新确定泰勒对卡卡塔和蒙罗维亚之间所有地区的控制,包括布朗斯威尔和黑溪。但我始终未能搞清这是真是假。一天,我去听在美国大使馆附近一个地方举办的演讲。演讲者是一个叫威尔曼将军的人,他试图以自己的观点解释国家当前面临的形势。最后,任何人都可以随便提问。大家都离去或者懒得提那些我们也知道毫无意义的问题时,我问了他有关金赛将军、莱博将军、布朗斯威尔、黑溪镇、西班牙摄影师埃米利奥·洛佩兹·洛博以及智利记者阿图罗·贝拉诺的有关情况。威尔曼将军在回答之前望了我好一阵子(不过,他对谁都这样看好一阵子,也许他是近视,不知道在哪儿能弄副眼镜)。他尽量想三言两语讲完,说根据他获得的情报,金赛将军已经死了一周。莱博的部队打死了他。反过来,莱博将军也死了,他死于蒙罗维亚东部地区一群公路劫匪之手。至于黑溪,他说:“和平统治着黑溪。”讲得清清楚楚。他还没有听到布朗斯威尔的结局,但他假装不是那么回事。

两天后,我离开了利比里亚,从此再没有回去过。

26

埃内斯托·加西亚·格拉哈莱斯,帕楚卡大学,帕楚卡,墨西哥,1996年12月。

先生,我可以万分谦卑地说,我是墨西哥研究本能现实主义者的惟一的专家,如果再夸张点,在世界范围也属独一无二。老天惠顾,我打算出一本有关他们的著作。雷耶斯·阿雷瓦洛教授告诉我,大学出版社可能会出这本著作。当然,雷耶斯·阿雷瓦洛教授从未听说过这些本能现实主义者们。说心里话,他更喜欢出一本关于墨西哥现代主义者的专著或者帕楚卡杰出诗人曼努埃尔·佩雷斯·加拉维托作品的注释本。可是经过坚定不移的努力,我设法说服他,研究我们现代诗歌中某些最极端的流派没什么错。其间,我将把帕楚卡带到21世纪的门口。没错,你可以说我是最早研究这个领域的学者,绝对的权威,但还不能完全这么讲。我可能是惟一关注这个领域的人。几乎没有人还想得起本能现实主义者们了。他们中很多人已经死了。有些人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命运,但有些人还活着。比如哈辛托·雷克纳,现在是电影评论家,负责帕楚卡电影协会。他是这个群体中第一个引起我兴趣的人。玛丽亚·芬特目前生活在墨西哥城。她一直未婚。她还经常写,但从不发表。埃内斯托·桑·埃皮法尼奥死了。郝琪特·加西亚在墨西哥城的某些报章杂志和星期日副刊工作。我想她已经不写诗了。拉斐尔·巴里奥斯已在美国失踪。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那里。安格丽卡·芬特最近出版了她的第二本诗集,只有三十页,这本书不错,版型优美。卢西欧斯·思肯已经死了。潘乔·罗德里格斯已死。艾玛·门德斯自杀了。莫克特苏马·罗德里格斯搞政治去了。我听说费里佩·穆勒还在巴塞罗那,结了婚,有一个孩子。他好像过得挺幸福。这里的兄弟们经常发表他写的诗。乌里塞斯·利马还住在墨西哥城。上次休假我还去看过他。他可是一个真正的奇迹。说实话,起初我甚至有些害怕。我跟他在一起的所有时间里,他都喊我教授。可是,伙计,我对他说,我比你还年轻啊,你干吗不直呼我的名字呢?不管你说什么,他回答时都言必称教授。真特别。阿图罗·贝拉诺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没有,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贝拉诺。没错,见到过几个。我从未见过穆勒、潘乔·罗德里格斯、卢西欧斯·思肯。也没见过拉斐尔·巴里奥斯。胡安·加西亚·马德罗?没有,这个名字一点都不熟悉。他从来就不属于这个团伙。我当然确信。伙计,如果我是以这个课题的权威专家的身份这样对你讲,那是因为本来就应该这样讲。他们全都那么年轻。我有他们出的杂志,他们的小册子,你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资料。有个十七岁的孩子,但他不叫加西亚·马德罗。让我看看……他的名字叫布斯塔曼特。他只在一本墨西哥城发行的小杂志上发表过一首诗,那份杂志的第一期印了不到二十份,也就只出了这一期。而且他也不是墨西哥人,是智利人,跟贝拉诺和穆勒一样,是移民的儿子。没有,据我所知,这位布斯塔曼特再没有写过诗。但他属于这一伙。墨西哥城的本能现实主义者。没错,因为1920年代还出现过另外一个本能现实主义组织。北方的本能现实主义者。你不知道这个?噢,他们存在过。不过说来已经没有资料可研究了。不,这不是巧合。更像是一种致敬。一种姿态。一种回应。谁知道。总之,这里迷宫重重,我希望自己不要迷失其中了。我限定自己只研究手里现有的素材,让读者和学者自己去下结论。我想我的这本小书会表现不俗。最不济,我将把帕楚卡领进摩登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