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105/110页)

他还记得我。他怎么会不记得呢?可事隔很久了,我拿不准他还记得什么事儿,更不要说我了。我的意思绝不是说他变了。其实他一点都没变。他还是我在罗安达和基加利认识的那个人。也许倒是我变了,我不知道,可问题是我觉得一切都跟从前不同了,包括贝拉诺和他的记忆力。刹那间我的神经差点出卖了我。我想贝拉诺注意到了,他在我背上拍了一把叫出我的名字。我们握了握手。我惊恐地发现自己手上沾满了血。我同样怀着几乎是恐惧的感觉注意到,贝拉诺的手却完美无瑕。

我向他介绍了让-皮埃尔,他又把我介绍给那位摄影师。这是埃米利奥·洛佩兹·洛博,马德里的大牌摄影师,摄影界现存的传奇人物。我不知道让-皮埃尔是否听说过他(让-皮埃尔·博伊林,《巴黎赛事》的,让-皮埃尔说,连根头发都没动,这可能说明他还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分量,或者表示在这种氛围里他才不在乎遇见一个大人物呢),但我听说过他,我是个摄影师,对我们来说,他就像唐·德里罗之于作家,是一个奇才,一个封面特写的追猎者,一个冒险家,一个获得过各种欧洲奖、用相机拍摄下人类的各种愚蠢和鲁莽行为的人。轮到我握他的手时,我说:雅各布·乌伦达,拉鲁纳公司的。洛佩兹·洛博笑了。他很瘦,大约四十岁的样子,跟我们几个年龄相仿,他好像喝醉了,或者精疲力竭,或者快要散架了,或者三者同时兼备。

士兵和平民都集中在那个长房子里。乍看上去,很难区别出他们谁是士兵谁是平民。屋里弥漫的气味既苦又甜,还发潮,那是一种充满期待和疲惫的味道。我的第一反应是出去到外面吸一口新鲜空气,但贝拉诺告诫我最好不要频频暴露自己,因为这儿有些克莱恩狙击手驻扎在山头上,会打掉你的脑袋的。我们还算幸运,他们不再整天监视而且枪法也不是很好,不过这点是我后来才得知的。

那幢房子里有两个长长的房间,只摆着三排风格迥异的架子,有铁的,也有木的,全都空空荡荡。地板上满是尘土。贝拉诺向我们介绍了下我们目前的处境。据士兵们说,克莱恩族正在包围布朗斯威尔,在黑溪袭击我们的人是金赛将军的先头部队,金赛正在布置他的人袭击卡卡塔族和哈贝尔族,然后向还控制在罗斯福·约翰逊手中的蒙罗维亚的邻近地区进军,这些士兵正计划明天早晨离开这里去托马斯河,据他们说,那儿由泰勒手下一个叫蒂姆·厄里的将军驻守。我和贝拉诺都一致认为,士兵们的这个计划纯属绝望之举,毫无意义。如果金赛真的要在这一地区重新集结他的人马,曼丁哥的士兵就绝无生还机会。那些平民似乎受一个女人的领导,这在非洲是罕见的,他们已经制定出一个更好的方案。有些人打算留在布朗斯威尔等待观察事态的发展。别的大队人马打算在这个曼丁哥女人的带领下向东北方向前进,穿过圣保罗河,进入布雷尔威尔公路。这个方案,也就是平民方案,不是很冒险,然而我在蒙罗维亚常听到在布雷尔威尔和波普鲁之间的路段上常有酣战杀戮。但是死亡地带在最东面,更靠近波普鲁而不是布雷尔威尔。听完他们的介绍,贝拉诺、让-皮埃尔和我决定随他们走。贝拉诺说,如果我们能到布雷尔威尔的话就可以得救,穿过十里地的古老的橡胶种植园,前方等待我们的是热带雨林,那就用不着过河了,但当我们走完这段雨林上了公路后,到布雷尔威尔就只有五里地了,然后,沿一条肯定还在泰勒的士兵手中的公路去蒙罗维亚就只有十五里远了。明天早上,等曼丁哥的士兵朝相反的方向开拔,去面对确凿无疑的死亡之后,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

我先跟贝拉诺聊了会儿,后来又跟我们的向导谈了阵子,最后又找贝拉诺和洛佩兹聊了。这时大约已经是十到十一点之间,已经很难在屋里四处转悠了,整个屋子陷入绝对的漆黑之中,只有吸着烟驱散恐惧和昏睡的人的烟头发出的亮光偶尔会打破一下这种漆黑。门口过道上有两个士兵蹲在那里警戒的影子,我走到跟前时他们连头都没有转一下。我还看了看星星和山头的轮廓线,一下子想起自己的童年来。大概是因为我把这个国家与自己的童年联系起来了。后来我又回到屋里,沿着架子摸索着往前走去,可我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这时大约已经十二点,我点上一支香烟,准备睡觉。我知道自己心里很高兴(或者我知道我觉得自己很高兴),因为第二天我们就可以回蒙罗维亚了。我知道自己很高兴是因为正在经历一场冒险而且觉得自己还活着。我开始思念妻子和家,开始想起贝拉诺,他的气色太好了,他的状态好像也极佳,比在安哥拉时好多了,那时他还想寻死呢,比在基加利的时候也好多了,那时他已经不想寻死了,但还不愿离开这片上帝遗弃的大陆,我抽完那支烟后又取出一支,其实这已经是最后一支,为了给自己提点精神,我甚至开始轻轻地对着自己或者在头脑中哼起歌来,那是阿塔华尔帕·尤潘克写的歌,我的天哪,阿塔华尔帕·尤潘克,直到此刻,我才发觉自己紧张极了,意识到如果我要想睡着了,得需要跟人聊聊,这时我起身瞎走了几步,先是死一般的寂静(刹那间我想到我们所有的人都必死无疑,支撑我们的仅仅是一种幻觉,我有强烈的冲动想从这个散发着恶臭的房子的大门里冲出去),后来我听到了鼾声,还有那些醒着的人在用奇欧或者马诺语、曼丁哥或克莱恩语、英语和西班牙语说着话,发出细微的咕哝声。

这时在我听来所有的语言都显得那么令人讨厌。

我知道,现在这样说挺傻的。所有那些语言,所有那些呢喃声,都不过是将我们的身份保留到某个不确定时间长度的替代形式而已。最终,事实却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在我听来好像那么令人生厌,也许是因为我以某种荒谬的方式迷失在那两间长房子的某个地方,迷失在我不熟悉的地带,迷失在一个我不熟悉的国家,一片我不熟悉的大陆,在一个陌生、被拉长了的星球上,或许是我因为知道我应该睡会儿但却办不到。后来我摸索着墙壁,在地板上坐下来,睁大眼睛一个劲儿地想看清什么,接着我蜷缩在地板上双眼紧闭,向上帝祈祷(我并不相信它的存在),祈愿我不要生病,因为明天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后来我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