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82/110页)

那天晚上,至少我没有求全责备或者批评、取笑这位画家,他好心好意邀请我吃晚饭,尽管请我过去纯粹是为了炫耀,席间谈论的全是他在达拉斯或者圣地亚哥举办的画展,听人说这些城市现在差不多已经属于墨西哥了。后来我和克劳迪娅以及她的情人走了,那人是个律师,可能比她大十岁甚至十五岁,离过婚的,孩子已经上大学了,是一家德国公司驻墨西哥分部的头儿,对一切都显得忧心忡忡的。我忘记克劳迪娅对他的昵称了,不久,他们又分手了。克劳迪娅过去就是这样,现在仍然如故,她的男朋友没一个能维持一年以上的。我们其实很少交流。我们从不说严肃的事儿,从不过问彼此本该过问的事儿。那天晚上我印象最深的是饭菜,吃得津津有味,这位画家和他的朋友们的部分作品散放在巨穴似的起居室里,我还记得克劳迪娅的笑脸、墨西哥城黑暗的街道,以及回父母家的路程,距离没有我想的那么近,我在父母家一直住到诸事都办妥了。

没过多长时间,我就去了趟安格尔港。我是乘巴士去的,从墨西哥城坐到瓦哈卡,然后又换另一条巴士路线到安格尔港,终于到那儿时我已很疲惫,浑身疼痛,只想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诺尔曼住在城镇的边缘,在一个叫拉洛马的小区里。那是一幢两层的楼房,基底是水泥块,上面是木结构,屋顶铺着瓦,带一个长满枝繁叶茂的九重葛的小院。当然,诺尔曼没想到我会来,但是我们相见时,我感觉他是惟一对我归来觉得很开心的人。自从踏进墨西哥城机场后一直想挥去的那种疏离感,随着巴士不断深入瓦哈卡,在不知不觉间淡化了,我释然地确信自己又回到了墨西哥,而且很多事情都会改变。可是,我还不清楚如果这些变化真的出现了,是好还是坏,但几乎所有的改变都是如此,在墨西哥更是如此。诺尔曼的款待是那么慷慨,我们在海边泡了五天,在后廊挂在钉子上的吊床的阴凉中看书阅读,吊床一点一点滑落下来,最后我们的脊背都触着地板了,我们喝了很多啤酒,绕着拉洛马一个悬崖林立的地带漫步了很长时间,有时还关进海滨森林边的渔民小屋,盗贼随便一脚踢开道墙就能闯进那种小屋。我们敢说这一脚能踏出一个洞或者让整座小屋轰然倒塌。

那些小屋何其脆弱不堪,尽管我只是此刻才忽然想到这点,它让我老觉得很好笑,倒不是因为不安全或者简陋,而是因为某种隐隐约约的关心和预感,我也许没说太清楚。诺尔曼管这儿叫“度假胜地”,可在我逗留期间,没见一个人影上这儿的海边来游泳。那里的水很硬。白天其他时间我们都用来聊天了,特别是聊政治和国事,我们的角度虽然与众不同,但在我们看来现实似乎同样古怪,聊完后诺尔曼又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写一篇论尼采的文章,打算在《墨西哥学派》杂志上发表。现在想来,我觉得其实我们没有怎么交谈。就是说我们很少谈论自己。某天晚上我可能谈到过自己的情况。我可能给他讲了自己的经历,在以色列和欧洲的生活,但我们从来没有互相交流着那样聊天。

我在那里待到第六天后,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们出发去墨西哥城。星期一诺尔曼得在大学上课,我得找工作。我们开着诺尔曼的白色雷诺牌小车离开安格尔港,这辆小车只有当他去瓦哈卡时才会使用,因为在墨西哥城,他更喜欢乘公交车四处漫游。我们谈起尼采的《道德谱系》,诺尔曼每次重读都会发现(令他感到沮丧)这位哲学家和很快掌握德国政权的纳粹之间有着越来越多的共同点。我们谈论天气,谈论季节,我们谈论我已经疏远但还想用明信片一次又一次保持联系的人,我说会想念他们,而诺尔曼安慰我说我很快就会忘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聊起了克劳迪娅。我只知道我之所以意识到这点,是因为后来我什么也不说开始听他讲了。他说他们之间的关系自从他开始在大学工作后很快就结束了,这个我已经知道了,分手的痛苦也没有大家预想的那么严重。你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他说,我说是,我知道。他又说从那时起他跟女人的关系就比较冷淡了。说完他笑了。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大笑的样子。路上看不到一辆车,只有树木、山丘和天空,以及雷诺车从空气中切穿过去的声音。他说他还跟女人睡觉,或者说他还喜欢跟女人睡觉,但在某种意义上,他很清楚自己在那方面的问题越来越多了。都有什么问题啊?我问。多了,很多问题,诺尔曼说。难道兴奋不起来吗?我问。诺尔曼笑了。是吗,硬不起来吗?我说。这只是一种症状,他说,还算不上问题。这等于回答了我的问题,你兴奋不起来。诺尔曼又笑了。他把车窗降下来,风扑吹着他的头发。他的肤色晒得黝黑。他好像还挺开心。我们两个都笑了。有时我确实硬不起来,他说,不过“硬起”这算什么话啊?不,是偶尔硬不起来,但那只是一种症状,有时连症状都不是。有时这不过是个玩笑,他说。我问他这段时间是不是没有找过任何人,这似乎是个自问自答的问题,诺尔曼说找过,在某种意义上找过,但他和这个女人都想再等等,克制着关系不要发展得太快了,这是一种建立在冰上的关系。这女人是个离了婚的哲学教授,带着两个孩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想像她长得很丑,或者至少没有克劳迪娅漂亮。

后来他又谈起孩子来,一般意义上的孩子,特别是安格尔港的孩子,问我觉得安格尔港的孩子怎么样,其实我丝毫不曾想过我们正抛在身后的这个镇子的孩子,我的意思是说,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这时诺尔曼盯着我说:每当想到他们,我就放不下。就是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老萦绕着我。我想:他最好盯着高速公路而不要看着我,我又想:会出事的。但我什么也没说。我没有说:当心点开,我没有说:诺尔曼,然后呢?而是看着风景:树木、云朵、群山、连绵的山丘、回归线,诺尔曼已经在说别的事儿了,克劳迪娅做过一个梦,什么时候?不久前,一天克劳迪娅大清早来电话给他讲这个梦。这说明他们还是挺亲密的朋友。你知道梦见什么了吗?他问。伙计,你为什么要我替你解析这个梦呢?这个梦跟色彩有关,背景是一场战役,一场逐渐平息的战役,怎么解释都可以。但诺尔曼却说:她梦见了我们不曾有过的孩子。去死吧,我说。这就是这个梦的意思。那么照你说,这场逐渐平息的战役就是你们还没有生下来的孩子了?差不多吧,诺尔曼说,那是一场影子战斗。那颜色是怎么回事呢?那是残留物,诺尔曼说,一种劣质的残留物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