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85/1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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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娜·普伊赫,约塞普·塔拉德尔拉斯大街,卡莱尔拉海滨,加泰罗尼亚,1994年6月。

他给我打来电话。我已经好久没跟他说过话了。他说你可以去什么什么海滩,在什么什么日子,在什么什么时间。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问。你必须要去那儿,你必须得去,他说。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不是喝醉了?我说。拜托,我真希望你能去那儿,他说,又重复了一遍那个海滩的名字、日期和时间。你就不能上我家里来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在这儿谈谈。我不想谈,他说,我再也不想谈了,一切都结束了,再谈已经没有丝毫意义,他说。我很想把电话挂了,但还是没挂。我刚吃过晚饭,正在看电视上放的一部电影,是法国片,记不清片名了,忘了导演或者演员是谁,只记得是讲一个歌手的故事,一个有点歇斯底里的女孩,我想,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倒霉的家伙。我像往常那样调低音量,跟他说话时目光依然盯着电视:房间、窗户、电影里出现的人脸,这些事物的出现完全没有道理。桌子已经清理干净,沙发上放了本书,那是晚上等我厌倦了电影上床后打算开始读的一本小说。你要过来吗?他问。为什么过来啊?我说,其实我心里在想着别的事儿,想着那个歌手何其顽固,想着她的眼泪,抑制不住涌出的眼泪、愤恨的眼泪,尽管我不知道这是否讲得通。因为一个人心怀愤恨是很难哭出来的,很难厌恶让你哭泣的那个人的。这样你就可以见到我啊,他说。最后时刻,最后一次,他还继续坚持着。你在听吗?我问。有那么片刻我以为他挂了电话。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相信他使的是公用电话,完全能想像得出,是用他住的镇子的帕塞奥·马利蒂默街上的一部电话打的,从我这里去那儿坐火车只需二十分钟,坐小车只需十五分钟,不知怎么那天晚上我想起距离问题来了,但他应该没有挂掉,因为我能听到小车的声音,除非我没有把家里全部窗户都关严,听到的是自己住的那条街上的噪声。你在吗?我说。在听着,他说,你过来吗?这简直太痛苦了!如果我们不想谈什么,你要我过去干吗啊?如果我们彼此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让我过去干吗啊?我还真不知道,他说,我可能疯了吧。我也想到这个了只是没说出口。你看到儿子了吗?看到了,他说。他怎么样啊?挺好,他说,长得很英俊,一天比一天大了。你的前妻呢?也很好,他说。你为什么不搬回去一起住呢?别问这样白痴的问题,他说。我的意思是就算当做朋友嘛,她也可以稍微照顾点你。这话好像逗得他感觉挺好玩,我听到他笑出声了,他说妻子(没有说前妻,而是说妻子)现在过得不错,他不想坏了人家的事儿。你还挺体贴人的,我说。她这个人伤透了我的心,他说。太多愁善感了!太敏感了!当然这个故事我已了然于心。

第三天晚上他就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他求我直接往他动脉里打一针安乃近,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往动脉里打一针”,不是静脉注射,这本质上是一回事,但有所不同,当然,我给他打了,立刻就打,打完后就睡觉,但我们还是有很多时间可以聊天,说话的时间一晚比一晚长,就这样他把整个故事都告诉了我。当时我觉得那故事挺伤感的,并不是因为故事本身,而是他讲故事的那种方式。我忘记他在医院住了多久,也许十天或者十二天,没错,我记得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有时我们会痴情地盯着对方,超越了一般病人和护士应有的规矩,但也顶多如此。我那时刚好跟一个实习医师结束了某种关系(其实我觉得那连约会都谈不上),可以说情绪正对头,然而还是什么也没发生。那是他出院十五天后,有一次该我值班,我走进一个房间,发现他又在那里了。我想我可经了世面!我悄无声息地向床铺走去,居高临下仔细看了看。没错,是他。我查了下病历:他得的是胰腺炎,但医护人员却没有给他插胃管。我又回到那个房间(旁边床上那人肝硬化快不行了,需要持续护理)时,他睁开眼睛打了声招呼。你好,苏珊娜,他说。他伸出手。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没握他的手,而是俯身在他脸颊上吻了吻。第二天早晨,另外那个人死了,我又回去了,这时他已经一个人用那间病房。那天晚上我们做爱了。他仍然有点虚弱,还在输液,而且胰腺还疼着,我们还是做了,可是,后来,我开始觉得我太粗心大意了,几乎是犯罪的大意。说实话,我在医院从来没感到如此开心过,至少自从我干这份工作以来,而且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开心,什么也无法跟我们做爱时的那种开心相比。当然,我早知道他结婚了,而且有个儿子(他第一次住院时就亲口告诉过我了),尽管我从未听说他妻子来医院探访过,但是另外那个故事他大体上已经告诉过我了,那个“伤透了他的心”的故事,那个乏味俗气的故事,可他已经忘了。

别的任何人(更有经验,更现实)都知道我们不会长久,顶多维持到他出院前这段时间,可我的期望很高,根本不考虑那些障碍。这是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我跟一个大我很多(十六岁)的男人上了床,其实,我毫不介意,我还喜欢这样呢,他在床上表现得很温柔,很文雅,有时却狂野得像彻底疯掉了似的,我不介意说出来。但随着时光流逝,那个医院在他的记忆中逐渐淡漠,他好像更加心神不安,回来看我的间隔越来越长。我说过,他跟我一样住在一个海滨小镇,坐火车只需二十分钟,坐小车只需十五分钟,有时他晚上到我住处来,待到第二天早晨才走,因为他不喜欢来我这里,有时我开着车径直从自己家门前过去,直接开到他住的小镇,那更像一次探访狮穴之旅。他从来没有这样说过,但我知道。他住在镇子中心的一幢楼里,后墙紧挨着一家电影院,所以,如果上映一部恐怖片或者电影的声音很响时,你都能听得见喊叫声和厨房里传来的很大的回音,特别是如果这部电影你已经看过,你多少知道点情节,他们是不是抓到了凶手,好不容易才会盼到结束。

最后一场放映结束后屋里便沉入深深的寂静中,好像整幢楼忽然陷到一口矿井里,只不过这口井是液体的,一个地下水世界,因为很快我就开始联想到鱼,那些扁扁的、瞎了眼的深海鱼。再者,他的房间完全是一场灾难:地板肮脏不堪,起居室被一张巨大的铺着纸张的桌子给占满了,连放椅子的空间都没有,就是这样。卫生间更恐怖(所有单身男人的卫生间都这样子吗?我希望不是),没有洗衣机,床单质地粗劣,毛巾也一样,厨房的抹布,他的衣服,基本上没有一件不令人恐怖的,想想那时我们都开始约会了,如果我们真的有在约会的话,我告诉他把脏衣服带到我家来,我扔进洗衣机洗好了,我有一台很不错的洗衣机,他也不听,说自己用手洗,有一次我们爬上屋顶,他住在二楼,这幢楼惟一的另一家住户就是一楼的房东,三楼没人住,可是,有那么几个晚上,我们做爱(或者操逼,其实这样说更像)时我听到了响动声,好像三楼有人在移动椅子或者床铺,或者从门口走到窗口,这个人从不打开窗户,一定是风,谁都知道老房子里经常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在冬夜里吱吱作响,总之我们爬上房顶,他让我看了看洗涤槽,一个伤痕累累的水泥洗涤槽,好像什么人,以前的房客在某个下午的绝望中朝它砸了一锤,他说他就是在这儿洗衣服的,当然是用手了,他不需要洗衣机,后来我们站在那里望了会儿镇上人家的屋顶,这个古老小镇的屋顶总给人一种既危险但又好看的感觉,海水、海鸥、教堂的钟塔,一切都呈淡淡的褐色或者黄色,像明亮的大地或者闪耀的沙地。后来,自不必说,我恢复了理智,意识到自己完全错了。你不能去爱一个不爱你的人,你不能完全为了性才跟一个人好。我告诉他我们之间到此为止了,他也没反对。好像他早知道会这样结束。但我们还是朋友,有时,晚上我感到孤独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开上车去找他。我们共进晚餐,然后做爱,但我不会在他住处过夜的。后来我又认识了别人,也没太认真,后来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