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73/100页)
有些人心不在焉地坐在写字台前涂鸦一番,然后荒唐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这些纸页就是我自己智识的无意识涂鸦。我带着一种对一切麻木不仁的感觉写下它们,像一只躺在太阳底下的猫。当我偶尔重读它们时,会有一种模糊而滞后的惊奇感,就像突然想起什么早已忘却的事情。
写作是对自己的正式访问。我有自己的专属房间,在自己想象的间隙被别的什么人回忆起,我在那里欣悦于分析自己所没有感受到的东西。我审视自己,像审视阴暗角落里的一幅画。
我在出世前,就已失去属于我的古城堡。我祖上的宫殿在我出生之前就已被变卖。我的宅邸在我被赋予生命前就已化为废墟。唯有在某个时刻,当心中的月亮浮上芦苇地,一股怀旧的凄楚从一堆残垣断壁里悄然升起,深蓝的天空渐渐泛起乳白色,显得不那么黑暗了。
我像斯芬克斯怪兽一样审视着自己。我的灵魂成为一卷被遗忘的线球,从女王的膝头滑落——对她毫无用处的刺绣来说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损失。我的线球滚到雕花壁橱下,目送我的双眼渐渐消失在一团难以名状、死一般的恐惧之中。
342.醒着做梦
我从未睡着过。我活着,我做梦。或者说,我活着和睡着时都在做梦,梦也是生活。我的意识从未被中断:如果我没有睡着,或者半梦半醒,我能够意识到周围的一切;我在真正睡着时则开始做梦。我是一连串不断展开、时断时续的图像,但总是假装成为外在之物。如果我醒来,就与日光下的人为伴,如果我睡着,就与黑暗中的幻影为伴,那些幻影将梦照亮。我的确不知道如何将两种状态区分开来,或许我醒着时真正在睡觉,睡着时又醒过来。
生活是一团被什么人胡乱卷起来的毛线球。如果它被卷成一团还说得过去,或者没被卷起来,而是散开来也行。但问题是,生活就像这样一个线团,它没有成形,而是乱糟糟、毫无头绪地缠在一起。
我只是处于半醒状态,我思考着这些过会将被我写下来的东西(我已经梦见将要使用的语句)。我看见朦胧梦境里的风景,听见窗外滴答滴答的雨声,这种声音使我的梦变得更朦胧。它们是空洞之谜,在虚无中颤抖,通过它们,雨滴变成连绵细雨的悲啼,它们毫无用处、浮于其表,不停重复着听觉景观里的细节。希望?没有。只有风声萧萧,忧伤的雨从看不见的天空哗啦啦地倾泻下来。我继续睡着。
毫无疑问,生活导致的悲剧发生在人们漫步的公园里。有两个人,她们漂亮且渴望有所变化。爱情在单调的未来等着他她们,她们有着无限怀想,渴望成为从未经历过的爱情的女儿。月光透过附近的树林洒在地上,她们手拉着手,漫步在荒芜的废弃小道,没有欲求或希望。
她们完全像个孩子,因为她们并不是真正的孩子。走过一条又一条小径,走在森林的树阴里,她们像剪纸里的人物,穿过无人的舞台布景。最后,若即若离地消失在水池附近,渐渐停止的模糊的雨滴声,此时变成了喷泉的水声,她们曾经朝那走去。我就是她们分享的爱,这便是为什么在这样的无眠之夜,我能听见她们,这也是为什么我能够不快乐生活的原因。
343.一天
如果我能够成为后宫里的嫔妃,该有多好啊!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是多么地遗憾啊!
今天过后,留下的正是昨天留下的和明天将要留下的东西:无边无际的、无法满足的渴望,也就是说,总是渴望和别人一样又不一样。
沿着梦想和疲惫的阶梯从非现实中走下来。走下来,取代这个世界。
344.不育妇女的赞歌
如果有一天我要娶一个现世的女人为妻,请为我祷告,让我实现以下愿望:她至少应该是不育的。并且我会要求你为我祈祷,我永远也不会遇到这样一个臆想的妻子。
唯有不育是高贵的和有价值的。唯有扼杀永远不会存在的东西是崇高的、超群的和荒谬的。
345.神秘的爱
我不会渴望去拥有你。为什么要去渴望呢?这只会贬损我的梦境。拥有身体是一种庸俗。如果可能的话,渴望去拥有身体或许更糟糕:也就是说,渴望去庸俗——简直是无上的可怖。
由于我们希望不育,让我们也保持贞洁,相比弃绝本来能生育的身体,却在我们已弃绝的东西中紧握我们所喜欢的那一部分,没有什么比这更不道德和卑劣的了。不彻底的高贵态度是不存在的。
让我们像死者的嘴唇一样贞洁,像梦中的身体一样纯净,以这种方式远离尘世,像痴迷的修女一样。
我们的爱会是一种祷告……我被涂上圣油,注视着你,带着对天父的倦怠和对万福玛利亚的焦虑,我要把梦见你的那些时刻变成一座玫瑰园。
让我们永远停留在那里,像一个男人站在一扇彩色玻璃后面,而一个女人站在对面的另一扇彩色玻璃后面……人们从我们中间匆匆走过,影子的脚步声发出冷冰冰的回音……祷告者的私语,(……)的秘密……有时,空气中弥漫着熏香。在其他时候,一个雕像般的人物往这边和那边洒着圣水……我们永远会在同一扇彩色玻璃后面,太阳照射时,玻璃反射出同样的色彩,夜幕降临时,映照出同样的轮廓……诸世纪的流逝也无法触碰到我们玻璃似的沉默……在外面的世界,各种文明瞬息即逝,战争随时爆发,盛宴被涡旋狂暴翻搅,和平有序的人们继续过着他们的日子……而我们,我幻想的爱情,总有着同样徒然的表现,同样虚假的存在,同样……
直到有一天,各个世纪和帝国走到尽头时,教会终将轰然坍塌,一切也终将停止……
尽管如此,我们将继续存在——我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或者在什么样的空间,或者存在多长时间——永恒的彩色玻璃,被一些在哥特式坟墓里沉睡了很久的艺术家们完成的朴素设计和着色,两个天使双手紧握,将死亡的理念凝固在大理石上。
346.梦境中的万物
我们梦境中的万物只有一面。我们无法绕过它们,去瞧一瞧另一面。生活中的万物存在一个问题,那便是我们可以从各个角度观察它们。和我们的灵魂一样,我们梦境中的万物不过是我们能够看到的那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