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86/100页)

这便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在这脆弱不堪的基础上,我们认为自己要比动物高级。我们与动物的区别纯粹在于说与写的外部细节,在于使我们脱离具体智慧的抽象智慧,在于我们想象不存在之物的能力。然而,这一切只是伴随着我们的机体本质而存在。说和写对我们的原始求生欲并无作用,我们不知道如何去做,也不知道为什么去做。我们的抽象智慧只作用于精密系统或准系统的思想,这对动物来说相当于它们躺在太阳底下。想象不存在之物或许不是我们的专享。我曾见过猫在凝视月亮,它们很可能在渴望得到月亮。

世界和生命的全部,是一个范围广泛的系统,通过个体意识去体现无意识。就像两种气体,在电流通过时就变成了一种液体。而两种意识——来自我们的具体存在和抽象存在——在生命和世界通过时就变成了一种高级无意识。

不思想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已凭着本能和生命定数完成了思想,而我们则必须经历许多曲折,然后凭着无生命或社会定数才能完成。与动物最接近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毫不费劲地活着,而我们则必须要通过努力工作才能活着;因为他知道回家的路,而我们只能穿过虚构的偏僻小道和雾蒙蒙的归途才能回家;因为他像一棵生根发芽的树,组成风景及其美丽的一部分,而我们只是在舞台上跑龙套的角色,我们穿着现实的戏服,既无价值又受到忽视。

406.动物的快乐

我从不是很相信动物会感到快乐,除非我想用这种说法强调某种特殊的感觉。人若想要快乐,必须知道自己是快乐的。我们从一夜无梦的睡眠中得到的快乐是当我们醒来时,意识到我们睡觉时没有做梦。快乐在快乐之外。

不知便没有快乐。但是知道快乐又会导致不快乐,因为要知道你快乐就得意识到你正在经历一个快乐的时刻,而这个时刻很快就会结束。知道即扼杀,对快乐如此,对其他亦如此。但是,不知道,却是不存在。

只有绝对的黑格尔能设法让存在和不存在并存,但仅限于写作。在生活的感觉和规则中,存在和不存在不能混合,也不能融合;它们因为互相转化而排斥彼此。

怎么办?像孤立一个事物般将此刻孤立,现在就开始快乐,此刻,我们感到快乐,不做他想,彻底排除万物,只想我们此刻的感受。将所有的思想沉入我们的感官……

这是我今天下午的信仰,不是明天早上的信仰,因为明天早上我会是另一个人。明天我会变成有何信仰的人呢?我不知道;我得到达明天才能知道。无论是今天还是明天,就连我今天的信仰,永恒的上帝,都不能知道我明天的一丝一毫。因为今天我是我,明天很有可能这个“我”从未存在过。

407.永远的孩子

上帝把我造成孩子,并让我一直做个孩子。为何还让生活一再地痛苦地打击我?玩耍时,拿走我的玩具,留我孤零零一个人,用无力的双手紧紧抓着浸满泪痕的罩衣?若我没有慈爱的关怀便不能生活,那为何还要将其丢掉?啊,每当我看到一个孩子孤零零地站在街上哭泣,我疲惫的心震惊的恐惧比孩子的悲伤还令我痛苦。我情感生命的每个毛孔都在伤心,是我的手在转孩子的衣角,是我的嘴因为哭泣而扭曲,是我的脆弱,我的孤独……路过的成年人的笑声,像火柴划出的火焰,照耀着我敏感细腻的心灵。

408.街头歌手

他用轻柔的声音唱着一首来自遥远他乡的歌曲。音乐使陌生的歌词变得亲切,听起来就像来自灵魂的法朵,尽管歌声和法多毫无相似之处。

人群汇集,倾听着他的歌声。丝毫不见有人嘲弄他。歌声属于每一个人,歌词时不时在对我们诉说——某些遗失种族的、关于东方的秘密。城市里的喧嚣我们充耳不闻,小货车从身边擦肩而过,其中一辆甚至擦过我的外套。我感觉到了,但没有听见。陌生人的歌声里透着一股令人入迷的力量,抚慰着我们心中的梦想或失败。这是街头事件,我们都注意到,警察慢条斯理地拐进街角。他同样慢条斯理地靠近来,然后在卖雨伞的男孩后面静静地站了一会,似乎发现了什么。这时候,歌声停了下来。没有人说话。然后,警察开始介入。

409.独处

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我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尽管我突然发现如此,我已模模糊糊感觉到了这一点。在我意识的某些角落,我感到一种莫大的安慰,和以往不同,肺部能够更自由地呼吸起来。

这是一种最为新奇的感觉,唯有偶遇和缺席这种偶然事件才会带来这种感觉:发现我们独自呆在一个地方,而那里平时总是嘈杂拥挤,或者属于别的什么人。我们突然会有一种完全占有的感觉,毫不费力获得了巨大的统治权——正如我所说——有一种欣慰和宁静祥和的感觉。

完全独处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我们可以对自己大声说话,到处走来走去而不用担心众目睽睽,可以沉浸在不被人打搅的幻想之中!所有房子都变成一片旷野,所有房间都变成开阔的田野。

司空见惯的声音都变得陌生起来,就好像它们属于处在附近却完全独立的宇宙。我们最终成了国王。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真正渴望实现的目标,比起那些兜里装满假冒黄金的人,我们中间的大多数庶民要更渴望实现这种目标。在那一刻,我们是宇宙的食禄者,有着稳定的收入,活得无忧无虑。

啊,但是,楼道里响起上楼的脚步声,我意识到什么人来了,这个人将打破我乐在其中的孤独。我的隐秘帝国就要被蛮夷入侵。我没有听出这是谁的脚步声,也不曾记得听过这个声音。但直觉告诉我,脚步声是朝着我走来的,那个人上楼后,我正在寻思是谁上了楼,便突然看见了他。是的,那是公司的一名职员。他停了下来,门开了,他走进来。我看清楚他了。他进来时说道:“索阿雷斯先生,你一个人吗?”我回答道:“是的,有好一会了……”接着,他脱下夹克,目光停留在衣架上挂着的另一件旧夹克,他说:“一个人呆在这里都是无聊透了,索阿雷斯先生,不仅如此……”“真的是无聊透了,毫无疑问。”我答道。“你是不是觉得快要睡着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穿上那件磨破了的夹克,朝他的办公桌走去。“的确如此。”我笑了笑,表示赞同。我拿起被忘在一边的钢笔,重新回到毫无特征却有益健康的正常生活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