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第10/12页)

劳的视觉改变后的一个下午,她正坐在厨房的餐桌边吃饭,忽然就看见白脸人的房间里出现了一只小灰鼠。老鼠很瘦,有气无力的,还半张着嘴喘气。这是一个新的发现,劳在那间房里呆过无数次,从来也没见过什么小生物。在她看起来,那样一个缺少空气的汽艇里,除了白脸人这种久经考验的角色,任何生物都难以长久生存下去。然而却有这只老鼠,从外表看去,身心的摧残已明显可见,竟然没有跑掉真是奇迹。劳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她要找他问个明白。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说,“这房里也许还可以生长些什么东西,可我已对这些事失去兴趣了。至于白鸟消失的形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明明看见了。”

“也许。我们都在一点点地消失。看那地平线,昨天夜里,你应该看到它们在如何地起伏波动,我看见的只是这个。”

“还有梅花。”

“对了,不过那是听你说的,你要问的不是这个吧?”

“小老鼠在什么地方躲藏?”

“你看见的是一幅偶然的图像。据说这里是来过老鼠。有一次,我还对你讲过一个渔夫的故事,他的船触在礁石上了。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渔夫,半路出家的冒牌货。请静下心来听一听,你听到了吗?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小生灵在挣扎中将牙齿咬得‘嘎嘎’直响。这些事,如一棵茂密的大树上落下的枯叶。”

劳开始沿墙根和柜子寻找,她甚至看见了地上的一滴血,但终究找不到所要找的。这时白脸人又点燃了一支烟。

“你扔了它。”劳嘀咕道。

“可能。”白脸人同意似地附和了一句,又补充说:“它是自己从窗口掉下去的。我从来不扔什么东西,那样做太操心了,我从不操这些心。”

劳又使劲嗅了嗅,没有嗅出腐烂的味儿,当然,这间密室可说是一尘不染,她无法设想小生物竟会在这里悄悄腐烂。那么小老鼠不是掉下去,而是自动跳下去的,用垂死挣扎的气力用劲一弹,就离开了这里。

白脸人看见劳脸上的表情,耸了耸肩头。

窗外枯死的柿子树依然如故。劳想道,这棵树的死只是一种姿态罢了,这里的一切都是一种明确的姿态。小老鼠误闯进来,后又跳出去了。劳在不知不觉中也在做出一种姿态,不过远不如这里的一切明确罢了。她的腿脚过于灵活,不是跑就是走的,所以她的姿态只能在动作中体现。她不是能够进入沉思默想的那种类型,她的性格中缺少稳定的因素,而稳定正是她所向往的,所以她才不停地往这边跑。她时常对鸟儿们凝视良久,惊异于它们怎么能够将一种姿势保持得那么长久,像橱窗里的木制模特一样。而她,就是在梦中也在不停地翻身,换姿势,完全没有什么定准。

劳走到窗外,拍拍树干,又一次感觉到那种交流。当她用力凝视树干分杈的地方时,她甚至感到有两道强光从她干涩的眼里窜了出去,就像神话中的“火眼金睛”似的。劳自己从来就具有这种交流的本领,只不过在以前,运用起来没有这么得心应手罢了。过去她只与人交流,每次弄得别人十分难堪。现在她才知道,原来一切东西,不论有无生命,都能与她产生交流,而且这种交流又很方便,省去了与人来往的许多麻烦。比如最近,她就常与大自然的气候产生交流,当然这种关系有时也烦人,因为她不太习惯总是心脏怦怦乱跳。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毕竟掌握了一些主动权,可以像深山的老虎那样独来独往。现在她拍了这棵树,树就用它温暖的皮向她的指头作出反应,与此同时,劳就弄清了它在宇宙间的位置。这种游戏真令人感动,在这种场合,劳的心脏不再怦怦乱跳,而是几乎要停止跳动。

第四章

最近一段时间,一切事的节奏都在放慢。劳的遗忘的倾向越来越严重了,有时竟会忘记怎样走出院子。她抬起脚,每次走到鸟儿们拉屎的那堵墙下,拍一拍墙壁,又往回走。有时也在半途中遇见去拉屎的鸟。如此往返五六次,才如梦初醒,知道自己在重复同样的举动。她给这种举动取了个名字叫作“加深记忆的游戏”。又由于这慢节奏,她的睡眠明显减少了。她决心调整自己对时间的感觉,以便适应自己的变化。

现在,她每天半夜两三点钟起来,一起来就在院子里走一走,然后吃早饭。奇怪的是她这样一搞,鸟儿们的节奏随之而变,它们也在她起床的同时,一只接一只去墙根那边拉屎,拉完又追随她进了厨房,将储藏柜里的面粉袋子啄得乱七八糟。劳万分不解,为什么她会拥有如此多的食品储藏来供鸟们糟蹋,这些东西是谁什么时候替她储藏的?要是没有这些粮食,鸟们也会住下来吗?这类问题在脑子里引起的反响照例是一片空白。

原来鸟的节奏也是可以改变的,原来它们并不是高不可攀的。劳知道自己已经获得了类似于白脸人的那种呼风唤雨的能力,这种能力又是于无意中得到的,就像在散步时捡到一枚小银币。以前在风中奔跑时,她多次停下来在周围仔细搜寻,却从未发现过什么银币,大概是因为节奏太快吧,为什么她从未想到这上面去呢?她这个人,就是由无数的偶然性组合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有时候,劳看见自己的形象化为一团五颜六色的字纸团,纸团内又长出一些毛茸茸的犄角。风一吹,纸团“扑!扑!”地响。有时候,她又化为一副风铃,是橙色的玻璃做的,响声很琐碎。变为风铃的时刻是不太多的,也没有给她带来什么特别的美感。在劳的种种化身中,连风铃都是空洞无意义的,还不如那枚朴实的小银币有新鲜感。

有了那种能力,她忍不住要向白脸人暗示一下。

“睡眠这类事在我生活里越来越不重要了。”

“种种该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你只要散散步就可以了。像我这样在室内踱步也可收到同样的效果。”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从不关心什么,你对我讲,我推断一下就可以了。我也不爱乱说,因为那会使你不必要地恐慌起来。”

窗前的死柿子树在她的触摸之下更加生动而富于质感,似乎那粗糙的外皮就要“喳喳”裂开一般。劳忍不住将自己的脸也贴了上去。

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呢?这房子,这枯树,这个始终看不清脸上五官的白脸人,他们怎样来到此地,建立起这个坚不可摧的小小王国,又将怎样存在下去呢?还是在此之前,有一个自称是渔夫的人盖起了这座房子,然后又心不在焉地离开此地消失了?也可能这个小小王国根本不是白脸人建立的,反而是她自己建立起来的?如果她不闯入这里,是否直到今天仍旧在台风中奔跑呢?劳改变了白鸟们的生活节奏后,对于自己的异想天开就找到了一种依据似的。追溯以往的举动,发觉一切都隐含着内在的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