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第9/12页)

为了这种安全感,她慢慢去他家去得多了些,有时半夜里醒来也去。通向他家的那条路并不黑,当然也不十分亮,小路总是依稀可辨。即使在半夜,门口那棵死柿子树也总是幽幽地发光,像是暗示什么。一进屋就看见那盏灯,开始劳还觉得奇怪,慢慢地就习以为常了。因为毕竟,她无法设想白脸人在黑暗中进入睡眠状态,像他这种人根本不必睡觉,因为他从不消耗能量嘛。像是每次他都立在窗前等待劳的到来,至少表面印象如此。也许劳一出自己的院子他就听见了。劳径直走进去,谈起季节的灵性。她的话又轻又软,连自己都很难听清。在这里,血液不燃烧,幻觉也不产生。偶尔有一次,白脸人问她:

“现在是春天了吗?”

然后,他又转过身去,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句:

“现在是春天了吗?”

劳当然就明白了他不是问她,只是自己要说一句话,就说出来了。如果她不在,他也要说,自说自答。

在回家的路上,花粉描出的那几线雪白的弧形旁边,劳看到了一种明白的启示。于是她放慢脚步,沉下心来,冷静地体会了关于季节的事。也许隔不多久,血液又将重新燃烧,心脏又将怦怦乱跳,她可以将这看作一种规律。

第一次看见星形的、淡黄的小花瓣落在院子里似乎还是昨天的事,当时她也没料到那几朵小东西会有如此大的威力,无论她怎样手忙脚乱地将它们按下去,按到记忆的底层,它们总是像水上的浮标一样冒上来。如此反复几次,她便产生了恐慌。

那启示就如白天一样清楚,劳看见自己正在渐渐进入老年,而她的嗓子依然像姑娘一样娇嫩,这似乎不大好。然而这嗓子又是她保留下来的唯一的天赋了。

看着这些鸟们,她搞清了一件事:即使自己果真去墙根边上拉屎,即使具有了这些白鸟的意识,也是不可能像它们那样行动的。它们是何等地从容大度,心不在焉,又是何等地漠视一切!它们占据着这个院子,在墙根那边拉屎,对于她每天的跑进跑出视而不见。是从什么时候起,劳对于它们的体味和肮脏不再反感,反而有种向往了呢?劳到今天还是不能理解它们的镇静由何而来,正如她不能理解自己的冲动从何而来一般。

总结起来,她这一辈子总在冲来冲去的,鲁莽异常。正是这种个性使她的嗓子总是保持那种可笑的娇嫩,年龄越大,她说话的声音就越使她自己难堪。她也曾幻想过自己有一天成为一个嗓音沙哑的女人,但那件事终究没能成为现实,她只能这样下去了。

那只有病的鸟儿的羽毛正在继续脱落,昨天早上,它的腹部和尾部已经完全裸露出来了,毛孔的周围渗出稀薄的脓汁,还有一条腿的皮也完全剥落了,像烫熟了一样。这种生理的变化似乎对它毫无影响,它完全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仍旧若无其事地来回走动。倒是劳,当鸟儿那只脱皮的脚爪偶尔踩着她的脚时,总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那种时候,她真希望它不要与自己离得太近。

还有一只鸟,从好几天前开始就啄食起墙上的石灰来,屋子里从早到晚都响着它弄出的“哒哒”声。它还粗暴地弄得房里尘土飞扬,劳在睡觉时只好将头埋到被单底下。早上一看,被单上满是石灰块,墙上千疮百孔,有的地方还露出了红砖。

那一天有点冷,可能是冬天来了,也可能冬天根本没来,仍然是春天或夏天。这种事完全搞不清了,只能象征性地想一想。因为有点冷,她就穿上了外套。她坐在桌边一动不动,眼前就活灵活现地出现了那棵死柿子树。白脸人站在树下抽一支烟,将烟蒂随手扔在门口,然后他仔细审视那棵树的树皮,还用一个指头在树皮缝里拨了几下。再后来他背转身,走进屋里去了。房门自动关上,她甚至听见了轻微的碰响声。她的视觉又随之进入了房间里,白脸人像她一样坐在桌边,正在抽另外一支烟。窗户开着,看得到那棵树,窗外泛滥着大朵大朵花粉的浪花。也不知道他看见没有,他脸上的表情总是无动于衷的。空中还有雷鸣,远方也有狗叫。劳既听见了外面那些声音也听出了白脸人房间里的寂静。这是她第一次产生的双重听觉,也是第一次看见遥远的身外之物,她的头部随着传来的声波轻轻摇晃。白脸人站起身,将窗户关上,劳就听见了浪头拍击玻璃的响声。毫无疑问,白脸人一向耳聋,而她,也曾被那间房里的寂静所蒙蔽,没看出来。现在她的听觉正试图慢慢恢复,所以才会产生这种双重的效果。那种景象大约持续了一分多钟,劳感到身上越来越冷。最后她发觉那只有病的鸟竟然将粪便拉在她的脚背上,将鞋袜全弄湿了,怪不得她会感到寒冷。

换了鞋袜以后,再要来继续刚才的影象,却怎么也无法成功了。闲得无聊,她又来计算这一生跑过的地方了。她用一支天蓝色的笔将她旅行过的路线连缀起来,忙乎了好久。她看到她这一生的旅途大致是一条不太规则的直线,完全缺乏含义。想到这里她心里又感到十分好笑。在早先她可是绝没有这种看法的,那时她认为自己的旅行路线应该是一些菱形,至少也会是一个U形,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一根直线。这太乏味了,过去她也知道自己乏味,所以才旅行,用旅途的丰富来点缀她贫乏的生活。看来她是白白忙乎了一场,那根丑陋的直线横在她眼前,嘲弄着她那些别出心裁的努力。很多人都不清楚她竟会是一个如此乏味的人。今天,她已将所有的人抛出了她的记忆,他们大概明白这一点了吧。明不明白都无关紧要了,那条直线以不顾一切的势头指向某个方向。想到这个,劳的脑子里就出现了一大块黑区,黑区的周围又闪耀着点点烛光,烛光之间跑着几只野狗。

曾经有一个时候,她将白脸人看作一个疲惫了的旅游者,将他的房子看作一个车站。后来有一天他明确地表示:他从不曾外出,也没这个必要。听了他的表白的那一刻,劳不知怎么的脸上有点发烧。再用调整了的眼光看那所房子,果然不再像一个车站,而像一只密封的汽艇船。有的时候,在被季节的变化弄得发狂的一刹那,劳自己也想要这样一只汽艇,过后又忘记了。

白脸人肯定不具备双重的听觉,所以他才能始终镇定地坐在属于他的房子里。耳聋倒是一件好事,尤其像他那样丧失部分听觉,真是妙极了。要是换了劳处在他的位置,肯定会陷入悲惨的境地。劳终于没能在那里住下,而是在自己家里,与白鸟们住在了一个房间里,这也是一件早就注定了的事吧。白脸人也料到了这个,所以他才说:“没有实质上的不同。”回忆她与他之间的交往,某种性质越来越鲜明突出了。也可以这样说,当劳第一次走进那间房子时,白脸人递给她的那杯底下沉淀着水垢的温水里面,就包含了未来的一切含义。当时她却处在半蒙昧的状态,仅仅注意到了那个旧热水瓶。为什么会发生他们之间的交往呢?不就是因为白脸人“对白鸟消失的形式依然有很大的兴趣”吗?当时她又是如何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