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第8/12页)

“每个人都有各式各样的借口。我也可以拿门口的树作借口的,但我只把它看作石头一类的东西。自相矛盾的是,我依然对那种形式有着莫大的兴趣,在这一点上我们可说是同样轻佻。”

谈话之间,劳看见又有细细的花瓣在她和白脸人之间轻轻地落下了,一层又一层。劳忍不住要用手掌去接住它们,它们那惹人怜爱的姿态使劳的心头抽搐了一下。与此同时,白脸人正注意地看着她。

“你看见了一些东西。”他说。

“我总是看见同样的东西,听见同样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这当然是你意识到的那种征兆。你的色彩感觉是十分强烈的,你只好跑来跑去。”

白脸人不再说话了,他在里面无声地走动,无声地将水瓶里的水倒进一个大杯子里,又用一把小勺子去搅动。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劳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但一点也不为之激动。腊梅花瓣还在轻轻地落下,但细细一看地下,却又无影无踪。劳再一次徒劳地环顾四周,想搜寻季节的痕迹。一点痕迹也没有,只有眼前这死去的柿子树干暗示着久远的太阳光的记忆。

里面的男人又在抽烟了,打火的动作带着很浓的象征意味,袍子的皱折也似乎过于有规律。他究竟在这个地方住了多久,他是否有过一般人所说的那种历史,以及他正等待着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这一类的问题一旦在劳的脑海中出现,马上就消失了,就如抓不住的烟雾。劳这个人,很不善于捕捉这一类的问题。她思维笨拙,懒惰,容易沉溺于眼前的、表面的东西。她称自己这种性格为“随波逐流”。

天黑前的那一刹那间,下落的腊梅花瓣密密麻麻地在劳的眼前织成了一片网,透过网眼,她隐隐约约看见白脸人桌上的台灯亮了,于是劳无端地胡思乱想起来。一边想,一边就如喝醉了一样往回走。走了好远,回过头去,还可以看见那盏象征性的灯光。

白色的小路又细又长,劳的企图全盘失败了,却又没有失败后的沮丧。走进院子,迎接她的是虚幻的寂静。

一连过了好多天,劳总是看得见梅花在她眼前织成网络的情景,有几次,她还费力地转动眼珠,企图将那画面铭记在心。如果是在梦中,那种情形就更加令人感动。劳在一个梦里,呆立在花雨下,用热烈而又伤感的语调与白脸人对话,足足站了一整天!她分明感到那花瓣一片一片落在她脸上,醒来之后却发现是一只鸟的翅膀扫着了她的脸。那只鸟正展开双翅在房间里兜圈子,机械地跑了几圈之后,它又呆立不动了。

停止了去拐角上跳舞之类的举动之后,大气的压力便直接地落到了她的心脏上。近来她时常气喘吁吁的,越来越严重。一次,为了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枚钉子,她竟眼前一黑,跪了下去。以前她也感到过大气那种微妙的压力,那是在观察小动物的时候发现的,她没想到自己会亲身来体验这种事情。现在,她只要凭自己呼吸的节奏就可以判断院子外面空气的密度,虽然她无法证实这种判断的正确性。她又回想起她的院子与白脸人的房间的重大区别就是这种气压。白脸人的房子里完全没有这种东西,那是一个人造的虚空,呆在那里面,连自己的呼吸也是感觉不到的。鸟们却全然没有受到气压的折磨,无论什么时候它们总是高视阔步的。劳回忆那只因窒息而死的小白鼠,惊异于动物之间也会有着如此巨大的区别。她走近一只鸟,将一只手伸进它那温暖的胸前的羽毛里,感觉到它的心脏的缓慢沉实的搏动,心里充满了疑惑。经过反复的体验,劳现在竟可以用眼睛来辨别空气的密度了。在稀薄的空气里她比较可以保持平静,但也容易变得抑郁,而密集的空气使她情绪高昂,但又呼吸困难。

“这是因为你对形式的感受仍然反映在你的神经末梢上。我就不同了,我只爱用单色的笔在纸上画几条彼此连接的细线。”白脸人这样评价道。为了强调他的语气,他果然找出一支用秃了的铅笔,在一张纸上勉强勾了几笔。劳发现那支笔已没有铅芯了,所以纸上什么也没画出来。她忍不住向他指出这个,他却并不以为然,反而说她的眼睛“对于色彩什么的有种病态的迷恋。”

就在她快要将季节的变化完全忘却了的一天夜里,劳听见了雷声。那雷声隔得非常遥远,似乎还伴随着牛马的嘶叫。根本看不见闪电,也完全没有往日暴风雨前那种富有威胁意味的震动,倒像是种滑稽的模仿。劳耐心地听了很久,以为那声音会由远而近,变得可以接受。但那种骚动就是一直与她保持着遥远的距离,像在挑逗似的。劳越来越不耐烦,最后干脆穿过院子走到门外去倾听。雷声似有若无,根本搞不清是在哪个方向。她注意到那只脱毛的鸟也跟着她跑了出来,而且挡在她的前面,使她每走一步都在试图想绕开这笨重的家伙。它却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苦恼,心安理得地在她前面迈步。劳朝那雷声发出的方向跑,越跑,那声音就越变得微弱、不可靠,像在戏异她一般。最后,那声音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时断时续的牛马的嘶叫声。再一听,连叫声也没有了。鸟儿停了下来,垂着头往回走,脚步踩在砾石上的响声在嘲弄着她的听觉。劳也跟随它往回走,神情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然而快要临近家门时,那雷声又响了起来,仍然伴随牛马的叫声。那雷声一直响到早上,她就是在梦中也听得清清楚楚。洗脸的时候,她的耳朵里掉下一些耳垢,她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雷声从何而来。看起来,季节永远只能存在于她体内了。

有一天,在想别的事的同时,她用一种语调说了关于季节的一些话,说完之后,她的血液就熊熊燃烧起来,将她的面部烧得通红,心脏怦怦乱跳。于是从那以后,她总是避免有关季节的联想。可是就这样也不行,只要偶尔一闪念,她就会心旌摇曳,手指头发颤,然后桃花或梅花的花瓣就在幻觉中出现了。有时没有花瓣,花粉就代替了它们,狂风卷起大堆的花粉简直要把她呛死。

她将自己的这种状况称为鼠热病,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她决定用一种反常的办法来抑制这种情况的发生。每当那一闪念快要发生,她就用一些十分庸俗的词汇来大声赞美春天呀、夏天呀的,喊得声嘶力竭。越到后来越放肆,什么词汇刺耳就用什么词汇,声音也变得像连珠炮一样讨厌。这样一搞果然好了许多,联想渐渐消失,花瓣挂在半空不再继续往下掉,花粉则成了一些轻描淡写的弧形。她知道这样下去的话,她的喉咙将会嘶哑、发炎,而鼠热将在一个早上将她击倒。那时候,花粉的微粒呛进肺部,那一瞬间就会来临。不过谁又知道那一瞬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那一瞬间,永远只有那种虚构的季节,永远只有花瓣的密网与花粉描出的弧形在眼前交替。当然坐在白脸人的家中时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现在她开始称白脸人的家为“安全地带”。